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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_余杰【完结】(90)

  连吃饭都成问题,教育就更谈不上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使在最穷困的农村,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考上大学?哪怕是高中毕业?可这愈来愈贵的学费从何而来呢?大学已经开始迅速地"产业化"了。教育部的官员们声称,高等教育要跟国际接轨,要成为一个新兴的产业。现在,大学的学费平均每年至少五千元,再加上生活费等等,一个大学生一年的花费至少是一万元。一万元,农民要卖多少斤粮食、要养多少头猪、要种多少棵果树呢?

  去年,就在我们县最穷的那个乡,出了一个考上清华的状元。他们家里并没有欢天喜地,而是愁眉苦脸--一年上万元的学费和生活费,对孩子的父母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家里能够卖的猪、牛、jī、鸭全部都卖掉了,能够找到资助和借款的亲戚朋友也都找过了,可是还是离实际的需要有巨大的差距。后来,全村子的人都被发动起来,每家人十元、五元地给这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凑学费,就连村里的五保户老太太也掏出了二十元钱。

  孩子带到北京的,是用白布包裹起来的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零钱,让收费的老师和周围的同学大吃一惊。

  第一年勉qiáng维持下去了,第二年呢?

  在那些贫困的乡村,希望小学似乎搞得很热闹,可谁心里不明白--这不过是某些人沽名钓誉的手腕罢了。从法律上来说,希望工程是一个"违法工程",它严重违反了《义务教育法》--既然实施义务教育,何来失学问题?既无失学问题,何来希望工程?从逻辑上推理,就是自相矛盾的。从实施上来说,它又给各级贪官污吏们提供了一次中饱私囊的好机会。海外的捐款究竟有多少到位了呢?我有一个大学同学,就在某省负责希望工程的部门工作,一个小小的科室,居然购买了好几辆高级轿车。他们哪里来的钱呢?

  脂抹粉也罢,杯水车薪也罢,希望工程以及后续的烛光工程等等,都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农民子女受教育的状况。新闻上不是报道了吗--某个希望小学的楼房因为偷工减料而倒塌了,伤亡了几十个小学生。每个鲜活的生命,也就只值几千块钱。父母们在悲伤之余,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这点可怜的"买命钱"。在农村,人的生命本来就轻贱如野糙。

  后来,大概连主办希望工程的部门,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终于悄悄地终止了它。

  农民一辈子受劳动之苦,受官吏欺侮之苦。而且,因为他们没有文化,一直处于"苦而不能言"的状态。所以,他们对后代子女的文化教育的殷切期望,是城里人远不能体味到的。在今天,有多少身为农民的父母,心里流着泪水望着失学的儿女却无可奈何!

  那么,农民有没有可能离开土地、到城市寻找机会呢?

  农民逃离土地,奔向城市,试图选择其他生存机会,命运又如何?

  在城市里,挖地沟的是农民,修马路的是农民,盖大楼的是农民,运粮卖菜的也是农民,扫马路搬拉圾的还是农民……他们几乎包下了城市一切脏活和累活。但城市依然qiáng烈地排斥他们,将他们看作过街老鼠。

  小芳是一个来自内地的农村姑娘,与十几个姐妹一起在中关村一家电子公司打工。她们的工作是完成电子线圈的缠绕,每个计费五分钱。加班加点地gān,每天缠绕数以千计的线圈,一个月工资达一千三百多元。但是,发到手里的只有五百元。一大半被公司扣下,作为工资发给那些拥有北京户口的"正式职工",而这些正式职工都是不gān活的。这就是所谓的"外地人养活着北京人",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这样一份受尽剥削的工作,小芳已经gān了五年。五年存了一万多块钱,而付出的代价是:刚二十岁出头的她已经驼背了。她心里却还在庆幸--许多打工的人有时白gān一年,还一分钱都拿不到。她希望这份工作能够长久地gān下去,她诚惶诚恐地忍受这种荒唐的剥削。

  拿不到钱的民工,有许多是建筑工人。他们白天gān着最沉重的体力活,晚上睡在没有暖气的棚子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我的四川老乡。

  我经常在北京的建筑工地上看到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影,听到他们说着熟悉而亲切的家乡话。中午,他们通常蹲在工地旁边满天的风沙之中,每人端着一个搪瓷盆,一大盆水煮白菜,三五个馒头,吃得津津有味。劳动了一年,运气好的能够拿到工钱,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运气不好的,工钱被包工头拖欠甚至赖帐,他们只好含着眼泪挤上回家的火车。

  我有一个比我小五岁的老乡,千里迢迢到北京来打工。他在一个建筑工地上gān了一年。年终的时候,却被包工头欺骗了,一分钱的工钱都拿不到。他眼泪汪汪地来找到我,向我借回家的路费。

  他来到我的宿舍,我一见到他便大吃一惊:他穿着一身看不出颜色来的旧军装,肩上已经磨破了一大块。脚上的胶鞋也露出了脚趾头。他告诉我,包工头与地方官员和警察都"勾兑"好了,民工们稍有反抗,便会遭到打手们的毒打。即使他们去报警,警察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不予理会。在警察的眼里,民工根本算不上"人",民工的生命也轻如鸿毛--你们才是"不安定"的"隐患"呢,我们不抓你们就算好的了,你们也配来报案?

  城里的农民经济上受剥削,政治权利更无从谈起。除了政府的种种限制,农民的人权在城里受到肆意剥夺,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政治上,进了城的农民好像都不是合法的中国公民,低人三等。每到什么庆典之类的日子,北京的警察与联防队员一起严格地查暂住证和其他证件。

  我曾经亲眼看到,在某个繁忙的地铁站口,停着两辆警车。那些没有暂住证的外地农民像一群绵羊一样,蹲在警车里发抖。

  这时,如láng似虎的警察又拦住一个农民模样的外地人。此人在马路上好端端地走路,哪里想到祸从天降。他哆哆嗦嗦地拿出暂住证,在他的眼中,警察简直就是天王老子。

  一恍间,警察将暂住证撕得粉碎,略带嘲笑地问:"你还有暂住证吗?"这个农民目瞪口呆,未醒悟之间,已被像狗一样拎上警车。他们很快就会被拉到郊县去挖沙子,然后装在闷罐车里遣返回乡。

  这样的农民可怜乎?可悲乎?

  每次看到这样的qíng景,我心中都充满了愤怒,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替这些无辜的人辩护。我害怕自己也受到相似的侮rǔ。然而,怯懦本身就是一种侮rǔ,它时时刻刻在折磨着我。

  我身为农民的后代,每每亲历一次次农民遭难的事实,心底深处往往禁不住地生出种种悲怆与哀叹。我的恐惧和悲哀,我们的痛苦和不平,全部与他们感同身受。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爸爸以及我本人,就是他们当中最普通的一群。我只不过比那些被抓进警车的农民兄弟们多读了几本书,就获得了某种暂时的"安全"--我成了有文化的"文化"人,"文化"成了我的护身符。

  我应该为拥有这种"安全"而庆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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