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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_梁晓声【完结】(7)

  早已将卢叔那天晚上的预言忘得一gān二净了!

  果然如一个收破烂的卢叔所料!

  那个男xing的严峻的声音继续着,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充满浩然正气,充满压倒一切的战斗xing。它使我的心怦怦跳,它使我遍体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激动包围。几乎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我内心里煽起难以平静的qíng绪。

  “阶级敌人不仅从外部,而且从内部拼命地破坏和攻击我们。而一切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们攻击的矛头,总是对准我们的党和社会主义制度……

  “邓拓是他和吴晗、廖沫沙开设的‘三家村’黑店的掌柜,是这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一个头目……she出了大量毒箭,猖狂地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

  “邓拓一伙,就是在这种qíng况下,迫不及待‘破门而入’的……

  “对党和社会主义怀着刻骨仇恨的邓拓一伙……

  “诽谤无产阶级专政,极力煽动对社会主义的不满qíng绪……狂妄地叫嚷要我们党赶快下台‘休息’……

  “不!你们并没有丧失立场,你们的立场站的很稳,不过是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罢了。

  你们并没有放松阶级斗争,你们对阶级斗争抓得很紧,不过是对无产阶级进行斗争罢了……

  “是你们早就向党、向社会主义开了火……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一定不会放过一切牛鬼蛇神,一定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把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广播结束,教室内仿佛弥漫着pào火硝烟。静极了。同学们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上失去了往常的自然神qíng,呈现着僵刻呆板过分的严肃,宛如一尊尊雕塑。

  那个历史的日子是五月十一日。

  那篇彻底揭开“文化大革命”序幕的“战斗檄文”发表在《解放军报》上。

  班主任老师走入教室,她手拿一张报纸。她还没结婚,只比我们大七八岁。我从小学考入这所中学的那一年,也正是她从哈尔滨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所中学的那一年。她出身于纯正的工人家庭,是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

  “同学们,”她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抖:“一场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了!在这场清除资产阶级黑线的严峻斗争中,我们落后了!我们要奋勇冲上去!冲到第一线去!下面我再给大家读《解放军报》四月十八日社论——《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

  这篇社论qiáng调——“搞掉这条黑线,还会有将来的黑线,还得再斗争”。“这是一场艰巨、复杂、长期的斗争,需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努力”。“是关系到我国革命前途的大事,也是关系到世界革命前途的大事”。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话,是毛主席的话。

  “同学们,”班主任读完社论又说:“过一会儿全校师生要在cao场上召开积极参加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宣誓大会……”她的目光向全班同学扫视了一遍,最后落在我身上,说:“梁晓声,你写一篇决心书,一会儿代表我们班发言。”说着她看了一眼手表,提醒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不要写多长,要快!能表达旗帜鲜明、立场坚定的决心就行!今天的发言不排顺序,我们班是四好班,一定要争取第一个发言!……”

  我的思想生了双翅,驾着这股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dàng宇长风翱翔,翱翔,“扶摇直上九万里”,根本无法降落在稿纸上。

  我唯恐自己在十五分钟内写不完一篇象样的决心书,使我们这个“四好”班在阶级斗争的“风口làng尖”丧失了第一个登台表决心的机会,正要举手推却,见语文老师走了进来。

  “姚老师,”她对班主任说:“能不能让我占用几分钟时间?我有极其重要的话对同学们说!”

  班主任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些什么呀?”

  “我……我要再次向同学们检讨自己……在课堂上读过《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的严重错误,不,不是错误,是罪行!我……”说话一向从容不迫的语文老师,因急切而结巴。

  “这……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短了!”班主任不愿意。

  “姚老师,我……我垦求你!……”语文老师的语调几乎带出了哭声。

  “等开完全校大会你再对同学们说吧!”班主任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容商量。

  “可我一定要在开全校大会之前说的呀!姚老师,给我一个机会吧!……”语文老师真哭了起来。

  班主任不忍心又不qíng愿地走到窗前,算是默许。

  “同学们,”语文老师一边用手绢擦眼泪一边说:“同学们,我上次对你们的检讨很不深刻!上次的检讨中,我还认为邓拓、吴晗、廖沫沙不过是宣扬了资产阶级思想,没有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本质去认识……他们是一伙黑帮,他们反动透顶,我也是‘三家村’中的一个,不,我不是,我虽然不是,但我是……但我是……”她越急于想说清楚她自己是什么,一时越说不清楚。她语无伦次起来。

  我坐在第一排,离她最近。我看得很清楚,她眼中是真有眼泪不断涌出的。她手中那条小手绢已湿成了一团。我鼻子有点酸。我心里暗暗怜悯她。我知道,她绝不是存心要在课堂上读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文章。她不过就是想给同学们读几篇范文而已。如果我当时知道她因被划过右派,丈夫跟她离了婚,并带走了她唯一的一个女儿永远不许她相见,随后她在某农场被改造了四年,两年前才摘掉右派帽子,在不少人的联名担保下方得以回归教育队伍,我想我不仅会怜悯她,也许还会对她产生同qíng。

  为了提高我们全班的作文水平,她曾花费了多少心血啊!这是全班同学都不能否认的。

  “梁晓声!”班主任猝然叫我。

  我一惊,不由得站起。

  “你还不快写!”班主任有几分生气了。

  我又立刻坐下,从书包里翻出纸笔,一个字也写不出,头脑中混乱一片。

  “庞老师,你不能再侵占我们班的时间了!”班主任的语调,与其说是不满,毋宁说是抗议了。

  “我……我……”语文老师再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qíng不自禁地又抬起头,想再看她一眼,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在教室门口似乎yù转过身来,也再看我们全班同学一眼。她那背影使我感觉她意识到了又一次厄运将落在自己头上,怅怅然若向我们继续解释什么,替自己辨护什么。她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并没转身,缓缓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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