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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03:奠基者_易中天【完结】(21)

  神变成圣,宗教的发生就没了可能。

  是的,没有可能。因为圣是人,不是神。圣人崇拜是“人的崇拜”,不是“神的崇拜”。何况之所以要圣,就因为不想要神。因此,我们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宗教,哪怕人神共处,或者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中华文明,注定只能是“无神的世界”。

  空头支票你要不要

  没有宗教,就不会有信仰。

  什么是信仰?严格地说,信仰是对超自然、超世俗之存在坚定不移的相信,比如上帝、神,或唯一的主。这样的存在不属于自然界,不能靠科学实验证明;也不属于人类社会,不能靠日常经验证明。没办法,只能“信仰”。

  难怪德尔图良大主教说:正因为荒谬,我才信仰。[4]

  这样的对象,华夏历来没有。我们之所有,或者是自然的,如荀子的天;或者是世俗的,如墨子的义;或者既是自然的,又是世俗的,如孔子的命。死生有命,是自然的;富贵在天,是世俗的。就连老子的道,也一样。

  至于殷商的上帝,则是他们的祖宗帝喾,也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神。

  当然,民间并不是什么都不信。比方说,信神,信鬼,信风水,却其实“信而不仰”。和尚、道士、风水师,都可以花钱雇。至于烧香拜佛,则不过例行公事,又变成“仰而不信”。你要让他真信,必须“显灵”。所谓“信则灵”,说穿了是“不灵就不信”,或者“灵了我才信”。信不信的标准,是管不管用。

  由是之故,我们民族的“信”,没有定准。祖宗、菩萨、狐仙、关老爷、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可以是崇拜对象。某些农村的神龛里,还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国人对他们,一视同仁地给予礼遇。只要这些神灵能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它的背后,是中华文明的第二种jīng神。

  这就是“现实jīng神”。

  所谓“现实jīng神”,也就是不承认“彼岸世界”。既没有宗教的彼岸,也没有哲学的彼岸,甚至没有科学的彼岸。杞人忧天一直传为笑柄,清谈则被认为会误国。总之,所有一切抽象的、玄远的、非世俗的、不能兑现的,都不在视线范围之内。什么天堂,什么来世,什么末日审判,什么极乐世界,这些空头支票才没人当真感兴趣,只能哄骗愚夫愚妇。我们感兴趣的,是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哥们义气,天地良心。这些都不是信仰,但是管用。

  我们真想要的,是世俗的生活。

  是啊,男耕女织,四世同堂,父慈子孝,共享天伦,才最是其乐融融。就连桃花源中人,过的也是这种日子;就连《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向往的也是这种生活,更不用说芸芸众生了。他们主张的是“心动不如行动”,是“说得到做得到”,甚至“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也是一种“乐观”。

  或者说,也是一种“艺术”。

  于是有了中华文明的第三种jīng神,这就是“艺术jīng神”。

  艺术jīng神不是艺术气质。希腊民族的艺术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是他们童年xingqíng的率真表现,所以才那样烂漫天真。我们民族的艺术jīng神,却是维稳的手段和结果,是一种陶冶和教化。后世儒家甚至编造出谎言,说帝舜命令后夔(读如葵)掌管文学艺术,以此培养贵族子弟的健全人格。后夔则保证,只要他奏乐,就连野shòu和野蛮人都会跳起舞来。[5]

  显然,这样的艺术,不可能是“纯艺术”,只能是“泛艺术”。因此在我们民族这里,几乎任何事qíng都能变成艺术,比如领导艺术、管理艺术、教育艺术。它的境界是达成和谐,底线是糊住面子。有这样一层脉脉温qíng的面纱遮掩,哪怕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专制独裁,都不至于太难看。

  至于小民,则可以苦中取乐,忙里偷闲,舒展眉头把日子过下去。

  奇怪!我们民族不要宗教的“空头支票”,却陶醉于艺术的“自我安慰”,并持之以恒乐此不疲,又是为什么?

  也许还得问周公。

  大盘点

  据说,周公摄政一共七年。头三年平息叛乱,第四年封建诸侯,第五年营建成周,第六年制礼作乐,第七年还政成王。礼乐制度,是他最后的作品。

  可惜没人知道周公怎么想。

  何况奠基中华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但做一个盘点,是可以的。

  线索也很清晰。

  首先是忧患,忧患“天命无常”而“不易为王”,这才有了“君权天授”。[6]然而就连周人自己也认为,他们的领导权和代表权,名为“天授”,实为“民授”,这就必须“以人为本”,也就有了“人本jīng神”。而且,这种jīng神还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天人合一归于人。

  当然,得补充一句: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人。

  群体至上,就只能“以德治国”。何况华夏国家的建立,并没有经过“炸毁氏族组织”的革命,反倒直接从氏族和部落过渡而来。夏商周,都如此。周人建立的国家联盟,更是家国一体的家天下。基础,是井田制的小农经济;纽带,是宗法制的血缘关系。对于这样的群体,德与礼,显然比法律更合适,也更管用。

  德治的结果是人治,以德治国也必然变成圣人治国。这倒是相当契合人本jīng神。于是有了“一个中心”,这就是德治;也有了“两个基本点”,这就是礼和乐。礼乐是“行得通的力量”,圣人是“看得见的榜样”。以圣人代神祇,以礼乐代宗教,势必将人们的目光引向世俗社会,引向一个个可以落到实处的道德规范。忠不忠,看行动。“现实jīng神”产生了,它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知行合一践于行。

  同样也得补充一句: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行。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艺术jīng神”。实际上,艺术就是“以最独特的形式,传达最共同的qíng感”。形式独特,就引人入胜;qíng感共同,就引起共鸣。共鸣,就心心相印,就息息相通,就团结友爱,就同心同德。总之,艺术的功能之一就是“群”。以喜闻乐见的形式实现“群体意识”,则是中国艺术的特征。

  因此,我们民族的“艺术jīng神”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礼乐合一成于乐。

  毫无疑问,这里说的“乐”,是音乐(艺术),也是快乐(审美)。但无论艺术还是审美,也无论其风格是温柔敦厚、汪洋恣肆、恬淡虚静还是潇洒飘逸,都是群体的、家国的、伦理的,也是和谐的。即便有戏剧冲突,亦无非忠与孝、仁与义、人qíng与王法的矛盾;而冤案则总能平反,结局肯定大团圆。因为我们不但要忧国忧民,还要自得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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