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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06:百家争鸣_易中天【完结】(12)

  也就是说,人际关系也好,国际关系也好,都是利益关系。只不过,利益的获取,最早是“揖让”,后来是“巧取”,现在是“豪夺”。如此而已。

  是啊,所有的脸都撕破了,何必再来粉饰太平?

  君臣关系,也如此。

  我们知道,在儒家那里,君臣是被看作父子,邦国是被看作兄弟的。对此,韩非的反应是一声冷笑:亲如父子?就算真父子、亲兄弟,又如何?楚成王,不是被他亲儿子bī死了吗?19 齐桓公,不是把他亲哥哥杀掉了吗?20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友,管用吗?

  不管用。

  什么东西管用?

  利益。人君最大的利益,是称王称霸;人臣最大的利益,是富贵荣华。只要协调好关系,让双方都实现利益最大化,就OK。爱不爱的,没什么意思吧?

  于是韩非得出结论──

  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 21

  哈!孟子培训班的课桌,都要掀翻了。

  不过,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臣下不安于位,也想为君,怎么办?

  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天底下最大的利,莫过于为君为主。故臣弑君,子谋父,弟篡兄,史不绝书。从chūn秋到战国,更是一顶顶王冠落地,一座座火山爆发,各路诸侯真不知如何守住自己的王位。

  对此,韩非有办法吗?

  有。

  什么办法?

  两面三刀。

  所谓“两面”,就是奖与惩,赏与罚,也叫德与刑,韩非称为“二柄”。这当然管用。因为人之常qíng,无非趋利避害;刑德二柄,则无非威胁利诱。这里面有甜头也有苦头,唱红脸也唱白脸,所以是“两面”。22

  与“两面”相配套的是“三刀”,即势、术、法。势就是威势,术就是权术,法就是法规。其中,威势是前提也是基础。韩非说得很清楚,飞和腾蛇一旦掉到地上,就跟蚯蚓、蚂蚁没什么两样。由此可知,权力和威势才是靠得住的,其他都靠不住。23

  有了权威,还得会用。怎么用?用权势建立威望,用权术对付臣下,用法规制服人民。势立威,术驭臣,法制民,都是人君手中的指挥刀。

  看来,韩非的治术,有明有暗,软硬兼施。刑罚就是公开的硬控制,权术就是暗地的软控制。君主无术,就受制于人;民众无法,就犯上作乱。这就叫“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24

  但,术和法虽然两手都要硬,用法却不同。权术是用来对付官员的,叫“潜御群臣”;25 法规是用来对付民众的,叫“一民之轨”。26 所以,权术要暗藏心底,法规要公之于众。实际上韩非的法,就是输入臣民们头脑中的程序。有此程序,他们将自动成为工蜂和工蚁。

  韩非的蜂蚁社会就这样建成。在这个社会里,很显然只有君权没有民权。韩非的心目中,也根本就没有民权两个字。他的服务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君主。他对君主要说的也只有一句话:守住你的王冠!

  君权至上,君主唯一,这就是法家。

  这样的主张,墨子也会赞同吗?

  恐怕不会。

  人治出特务

  没错,就算再世,墨子也多半不会赞成韩非。

  这是可以猜出来的。

  有一次,墨子问田齐的太王田和:现在这里有把刀,用它试着砍人的头,一刀就砍断了,锋利吗?

  田和说:锋利。

  墨子又问:一路砍过去,都是一刀就断,锋利吗?

  田和说:锋利。

  墨子再问:刀是锋利了,谁会倒霉呢?

  田和说:试刀的人。

  于是墨子最后问:兼并别人的国家,消灭别人的军队,残害别人的百姓,谁会倒霉?

  田和低头又抬头,想了又想说:我会倒霉。27

  墨子讲这故事,当然是为了反战,并宣传他兼爱的主张。但他讲的道理却有普遍xing,那就是轻易不要动刀。兵者凶器也,用之不祥。试刀的人有危险,献刀的也有,何况献的还是“两面三刀”!

  法家,岂能被墨家所欣赏?

  实际上,墨法两家有着本质的不同:法家是“为君主谋”,墨家是“为天下谋”。墨子的思想有一个总纲,就是“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28 这样的思想家,说他维护民权,好理解;说他不要民权,想不通。

  可惜这是事实。

  毫无疑问,墨子从来没说过不要民权,更不可能公开主张专制。可以说,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的主义和践行,最终会导致独裁。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又确确实实把自己的组织变成了蜂蚁社会。那么请问,蜂蚁社会有可能是民权社会吗?在这种组织结构中,工蜂和工蚁也会有公民权吗?

  当然没有。但,为什么会这样?

  很简单,就因为墨子跟儒法两家一样,都主张社会要有序。只不过这个秩序的维护,儒家主张靠礼,法家主张依法,墨子却寄希望于人。

  什么人?

  领导人。

  在墨子看来,领导人很重要。

  墨子说,人类诞生之初,没有政治制度,也没有领导人(无政长)。于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主张,两个人有两个人的主张,十个人有十个人的主张。人越多,主义就越多。所有人都说自己对,别人不对,互相攻击,互相批判。结果“天下之乱,若禽shòu然”。29

  这就是没有领导的严重后果。

  可见,社会如果出了问题,一定有两个原因,一是“不相爱”,二是“无政长”。不相爱,就斗,因为没有人道主义;无政长,就乱,因为没有统一意志。

  也因此,墨子开出了两副药方:针对不相爱的,是兼爱;针对无政长的,是尚同。

  尚同的意思,前面已经说过,我们也已经清楚,那就是村民的意见由村长统一,乡民的意见由乡长统一,国民的意见由国君统一,全民的意见由天子统一。天子“一同天下之义”,诸侯“一同其国之义”。以此类推,所有的意志都能统一,天下秩序井然。

  墨子认为,这就是政治的起源,也是政治的意义。政治,就是由英明的领导来统一意志。

  这样的政治,当然是人治。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按照墨子的说法,人类之所以要政府,是为了统一意志;要天子,是为了统一思想。这就必须事先假设,政府一定是正确的,天子一定是圣明的,他们也一定都是兼爱的。否则,要他作甚?

  那么,这个前提有保证吗?

  墨子说有。因为从一开始,天子就是按照这个标准选出来的。而且,事实也证明他既贤良又圣明。比方说,一个村民做了好事或坏事,家里人不全知道,乡里人也不全知道,天子却清清楚楚,直接下令或赏或罚。于是大家都说“天子之视听也神”。30

  奇怪!他怎么知道的?

  天知道!

  墨子自己也知道说不过去。但为了维护人治,便又补充说,天子其实也不是神。他能够无所不知,是因为“使人之耳目助己视听”,也就是有人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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