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易中天中华史06:百家争鸣_易中天【完结】(14)

  于是我们不能不怀疑:这个匪夷所思无人企及的“悉天下”,是不是托?因为在杨朱这里,悉天下和损一毫,是矛盾对立的双方。因此,反对悉天下,就得赞成不损一毫。做不到悉天下,就得支持一毛不拔。

  这,岂非逻辑陷阱?

  显然,要想侦破此案,就得问杨朱一个问题:不悉天下,只取一毫,行不行呢?

  可惜没人问过。

  但答案却不难得知。因为按照孟孙阳的逻辑,拔一毫就会断十指,断十指就会奉五脏,奉五脏就会献全身。那么同样,可以取一毫,就可以十毫、百毫、千万毫,最后势必是尽取天下。

  所以,既然一毛不拔,那就一毛不取。

  讲得通吗?

  讲得通。

  实际上,杨朱虽然毫不利人,却也毫不损人。岂止不损人,甚至不损物。杨朱说,智慧之所以可贵,就因为保护自己。武力之所以可鄙,就因为侵犯别人,包括侵犯小动物和自然界。这就叫“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当然,人类为了生存,不能不利用他人和他物。但,可以利用,不能占有。如果蛮横地私自占有,就叫“横私”(横读去声)。

  横私就是霸占。而且,一切占有都是霸占,因为产权不是我们的。不但小动物和自然界,就连我们的身体也不是。那是谁的?天下的。因此,蛮横地占有自己,就叫“横私天下之身”;蛮横地占有自然,就叫“横私天下之物”。

  这两种,都是杨朱反对的。

  那该怎么办?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把原本属于天下的还给天下,变成全世界全人类的共同所有。

  对,天下为公。

  这不是墨子的理想吗?

  正是。杨朱与墨子,分道扬镳,殊途同归。

  实际上墨子与杨朱,就像孟子与韩非,都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孟子与韩非,是民权与君权。孟子捍卫民权,韩非保护君权。墨子与杨朱,是公权与私权。墨子主张公权,杨朱维护私权。他的“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就既是人权宣言,又是维权声明。

  是这样吗?

  是。事实上,这句话是有主语的。主语就是“古之人”,即古代领导人。我们知道,借古是为了讽今。因此,它又可以这样翻译:要我牺牲自己满足天下,我不gān;你们尽取天下满足自己,也不行。

  这,岂非维权?

  当然是。而且,他维护的还不是笼而统之的民权,而是每个人的个人权利──私权。

  私权重要吗?

  很重要。

  私权是相对于公权而言的。前者叫私权利,后者叫公权力。没有私权利的让渡,公权力就没有合法xing,也没有必要xing。因此,公权力绝不能侵犯私权利。哪怕你号称大公无私,也不行。

  没有私权,就不会有公权。

  没有私权,也不会有人权。

  可惜这一点,我们常常忘记,甚至不知道。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我们历史上的所有制,既非公有(公共所有),又非私有(个人所有),而是家有(家庭所有,或家族所有)。没有私产(个人财产),哪有私权(个人权利)?

  因此我们的文化内核,必然是“群体意识”(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在这样一种文化环境和文化氛围中,讲公权就政治正确,讲私权则难免风险。于是,我们就不敢讲,不想讲,甚至不会讲了。

  由是之故,杨朱的私权论一发表,就震惊天下。同样由于这个原因,他也很快就被污名化和妖魔化。人们一知半解地嘲讽着他的“一毛不拔”,不知道“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才真该是理想。

  承接了杨朱思想血脉的,也许只有庄子。

  庄子是超凡脱俗的,他似乎并没有卷入这场君权与民权、公权与私权的论争。但作为诗人哲学家,他却诗意地思考和回答了一个同样重要的问题──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价值在哪里?

  第四章 活着为什么

  有一天,庄子和惠子在桥上休闲。

  庄子说,你看那làng里白条,从从容容地游来游去,这就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也不是我,哪里知道我不知鱼乐?

  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庄子的太太死了。

  朋友死了太太当然要吊唁,因此惠子去看他。

  惠子就是惠施。

  惠施是宋国人,学派属于名家。他没能留下著作,我们只能到别人的书里去看。不过,作为庄子的朋友和论敌,他在《庄子》一书中总是输家。

  有一天,庄子和惠子在桥上休闲。

  那时还没有工业污染,河水想必很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见鱼在水里游。于是庄子便说,你看那làng里白条,从从容容地游来游去,这就是鱼的快乐啊!

  惠子说: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鱼的快乐?

  庄子说:你也不是我,哪里知道我不知鱼乐?

  惠子说:这就对了!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你不是鱼,也当然不知道鱼。

  庄子说:不对!你知道我知道鱼的快乐。你一开始就问我,你哪里知道鱼的快乐?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就是在这里,在这桥上和水里知道的!1

  显然,庄子这是诡辩。因为惠子所谓“汝安知鱼乐”,是问“怎么知道”,不是问“从哪知道”。回答“从这里知道”,岂非文不对题?

  但庄子的qiáng词夺理,却表明了他的态度。

  什么态度?

  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是这样吗?

  是。

  实际上,庄子未必不知道自己是诡辩,也未必真知道鱼是否快乐。他说“鲦(读如条)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不过因为当时他自己很快乐。

  这就叫“移qíng”,是一种审美的态度。有此态度,则万物无不有灵,也无不有qíng,还无不有趣。

  这样看,惠子反倒是煞风景的。

  所以庄子要qiáng词夺理。他其实也是在表明态度:人活着,要开心。开心就好。为什么开心,别问!

  要问,也问你自己。

  对!我行我素。

  因此,当惠子前来吊丧时,便看见庄子正以一种傲慢的姿势坐在那里,敲打着瓦罐唱歌。

  这似乎太不像话。

  于是惠子说:人家跟了你一辈子,给你生儿育女,现在不幸去世。你不哭已是不近人qíng,居然还要唱歌!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的呀!她刚去世时,我又何尝不悲痛。只是想到一个人的生命,从无到有,又从生到死。这生老病死,不就像chūn夏秋冬一样吗?现在,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天地之间,踏踏实实地睡着了,我却在这里鬼哭láng嚎,岂非太不懂得生命的真谛?2

  这可真是看透了死亡。

  死亡即大限。看透了死亡,也就看透了人生。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易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