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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意气_易中天【完结】(18)

  再说的原因倒不是要纠缠是非,或争个输赢,而是因为实在有话要说、可说,也值得说。焦先生问:“关于武侠小说,易中天的看法是就是个好玩,休闲,像大学教授们那样深究其他,纯粹扯淡。可是中天先生对《中国制造》和《水浒传》

  的人物qíng节jīng心琢磨,专题研究,连篇累牍,却是为何?凭什么《中国制造》和《水浒传》就可以如此当真,而谁当真了武侠小说好像就是缺心眼儿?这个我不明白。”我以为,这其实牵涉到个不可不讨论的理论问题,那就是:我们怎样读小说,我们怎样做批评。

  我历来认为,读小说和做批评是两回事。小说是什么?我的定义是:小说就是可以躺在chuáng上看着玩的东西。一本书,如果非得正襟危坐地“刻苦攻读”,头悬梁锥刺股的,那就决不是小说。小说首先是一种“闲书”,是供人打发时日,消遣光yīn,看着玩的。人生难免无聊,也难得无聊。无聊才读书。但无聊之时,又只能读“闲书”。小说即其中一种。除以此为攻作(比如做文学研究或文学批评)者外,一般人读小说,总多半在下班之后,正业之余,闲暇之日,旅途之中。

  这时,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躺在chuáng上或沙发上,便是最佳方式之一。书的选择,也多半是哪本好看挑哪本,哪本好玩读哪本,很少有人会哪本有用看哪本的。

  所以,不光是武侠小说,所有的小说,也都“就是个好玩,休闲”,只不过武侠小说特别明显而已。你想,读武侠小说有什么用呢?当真读完以后去行侠仗义或参加革命不成?那是严家炎他们扯的淡,没人当真。有点文学史常识就知道,小说原本起源于讲唱文学。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就是讲唱文学。那么,哥们爷们到茶馆里去听说书,是为了什么呢?莫非是去听党课,或者攻读博士学位?当然不是。他们就是去休闲的。这道理谁都明白,焦先生想必也不例外。

  事实上文学三大样式(小说、散文、诗)当中,小说也是最具有休闲xing的。

  读诗读散文,虽然也要有闲,或可以休闲,但当真要解闷,还得读小说。不信你到火车上去看,有几个人捧着一本诗集坐在那里读的?没几个吧?古人倒是曾经以读诗读散文为休闲,但那或者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小说,或者是因为需要有另一种休闲方式,就像现在人们既看电影电视,又唱卡拉OK一样(事实上唐诗宋词

  就是由青楼女子在当时的“歌舞厅”、“夜总会”里唱的)。饶这么着,也还要读传奇,读志怪,因为小说最好玩。我们实在应该理直气壮地宣布:小说,就是这么个东西,也就该这么读。

  然而小说又最具有现实xing。小说,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写的是武侠还是神魔,都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小说中的人物,其实也都是社会生活中的人。实际上人们之所以要看小说,就像他们要看戏一样,主要是为了满足自己对社会生活的好奇心,想看看自己的“邻居”是怎么过日子的。小说家做的,就是这样一项工作,即把自己对社会生活的体验、感受和看法,编成故事讲给大家听。这和小说的休闲功能并不矛盾。人们在拉家常说闲话时,不也张家长李家短的么?说白了,小说就是用反映社会生活的方式来休闲。但这样一来,小说在实际上所起到的作用,便又不止于休闲了。因为尽管人们读小说的初衷,原本不过是放松放松,消遣消遣,但当真读进去以后,就没准会读出别的东西来。比方说,吸取生活的教训啦,引发人生的感慨啦,或者“才子见缠绵,革命家见排满”之类,这也不奇怪。因为小说要真能休闲,就必须好看。也就是说,要“引人人胜”。什么东西最能引人人胜呢?说到底,还是社会生活,是社会生活中最能见出人xing内在矛盾冲突的那些人物和事件。小说家就是拿这些东西来说事的。优秀的小说就像面镜子,既能反映生活,又能dòng见灵魂。而且,由于它是小说而不是论文,还必须是感xing具体、生动、鲜活的。这就无形中树立了榜样或提供了经验。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唯其如此,小说才成了“生活的教科书”。所以,读小说读出别的东西来,纯属正常。这同样是小说的一种读法,没有什么对不对的问题。毛泽东《从红楼梦》里看出了阶级斗争,你能说不对?至于他老人家读《水浒传》,得出“好就好在投降”的结论,在我看来就不仅是“对”,而且是高明透彻jīng辟之极(这个问题我将专书另论)总之,一部作品一面世,就不仅仅属于作者,也属读者了。读者完全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读法去阅读,读出什么是什么。如果他是个批评家,他还可以根据自己读出的东西去发表评论‘萨孟武先生谈《水浒传》和《红楼梦》就是这样做的,我淡《中国制造》和《水浒传》也是这样做的。

  那么,“像大学教授们那样深究其他”,怎么就“纯粹扯淡”呢?

  关键就在于“深究其他”的那个“其他”,究竟是什么。我从来就没有反对过“大学教授们”(也包括其他人)从武侠小说(或其他小说)中读出别的东西来。但你必须承认那毕竟是“别的东西”,当你读出那“别的东西”并据此发表议论时,我就已经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小说读者”了。事实上,当毛泽东从《红楼梦》里看出了阶级斗争时,他不是文学家,而是政治家;当萨孟武先生从《水浒传》里看出了中国古代的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问题时,他也不是文学家,而是历史学家。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或并不只是把《红楼梦》和《水浒传》当小说看,谈的也不是文学问题。他们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用《红楼梦》和《水浒传》

  提供的材料进行政治思考和学术研究。至于在下,虽不敢和伟人、前辈相提并论,但态度和方法却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当我写《人在官场》和《替宋江拿个主意》

  时,也没有把(中国制造》和《水浒传》只当小说看。我在《人在官场》一文的开头说得很清楚,我是要把周梅森《的中国制造》“当做一个真实的案例,来讨论一些现实的话题”。换言之,我们都把这些小说派了别的用场”。

  一件东西可以两用,甚至多用,也是完全正常的。但不能据此便认为一个事物有许多本质。任何一个事物的功能,都有“本来意义的”和“非本来意义的”。

  这就要看发明的初衷,以及通常的用法。比如斧头,原本是用来劈柴和做木工的。

  有人硬要拿来杀人,我们也没有办法。但你能据此就说斧头不是劳动工具而是杀人凶器,应该像管制枪支一样管起来么?同样,武侠小说原本不过“就是个好玩,休闲”。你也不能因为有人读了以后去投奔革命,就说它有“培养革命者”的功能。不清不楚到了这个份上,不是扯淡是什么?

  现在我们清楚了。一件文学作品,可以同时具有文学的功能和非文学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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