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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城记_易中天【完结】(68)

  武汉人是很能把没意思的事变得有意思的。比如武汉的夏夜是很难熬的,因为一到下午六点,老天爷就会准时停风。曝晒了一天的街道余热经久不散,没有一丝穿堂风的室内更是酷热难当。要熬过这样一个长夜,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qíng。然而武汉人却能把它变得有意思。太阳一下山,他们就开始往地上泼水,然后搬出自家的竹chuáng,摆出清慡的小菜和绿豆稀饭,一家人吃得“欢喜流了的”。吃完饭,收拾了碗筷,洗个澡,街坊邻居都到露天地里来乘凉。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电视的看电视,更多的人则是“(口夸)天”。(口夸),音kua,读平声,是个象声字,即“几里呱拉”的意思。武汉人说话节奏快,频率高,因此不能叫“聊天”,只能叫“(口夸)天”。武汉人(口夸)呀(口夸)呀,(口夸)得星星都“笑眯了眼”,一个难熬的长夜也就意趣盎然

  武汉人确实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到了武汉人嘴里,往往就会变得有声有色。比如一件东西或一个地方被弄脏了,武汉人不说“太脏’,也不说“脏死了”,而说:“哟,么样搞的(口沙),搞得灰流了!”灰而至于“流”,可见有多脏。夸奖一个人漂亮,也可以这样说:“哟,好清慡呀,清慡流了!”清慡,也就是漂亮、派头、美。一个人的漂亮都“流溢”出来了,可见漂亮之至。又比如“抖狠”,是耀武扬威的意思,却比说“耀武扬威”生动得多。你想,一个人把“狠”都“抖”出来,是个什么样子?有点像全身的毛都乍了起来的好外公jī吧?再说,一个人的“狠”(厉害)要“抖”出来后别人才知道,则其“狠”也有限。所以“抖狠”这个词是略带贬义的,qíng感色彩很浓,形象也很生动。其余如把孩子长个叫做“抽条”,把东张西望叫做“打野”,把趁机下台叫做“转弯”,把死不认错还要倒打一耙叫做“翻翘”,都十分形象、生动,富有动感。

  这也不奇怪。武汉人是“要味”的人,武汉话也就必然是“有味的话”。

  的确,武汉话和北京话一样,都具有艺术xing和戏剧xing。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听北京话像听相声,怎么听怎么可乐;听武汉话则像听戏,有板有眼,铿锵有力。事实上武汉人的人生观中也确实有一种“戏剧xingqíng结”。在他们看来,人生就是一场戏,就是一场自编自演又可供观赏的戏。演戏就是“玩味”,看戏就是“要味”,会看戏就是“懂味”,不会看戏就是“不懂味”,而不会演戏则是“冒得味”。因此,他们主张人生在世,应该活得有板有眼。有没有板眼是很重要的。在武汉人那里,一个人有本事、有能耐、有办法,就叫“有板眼”;而不知搞什么名堂就叫“搞么板眼”。’所谓“搞么板眼”,也就是“演什么戏”的意思。显然,武汉人之所谓“板眼”,也就是戏曲中的节拍,就像“瘫腔一的“腔”是戏曲中的唱腔,“醒huáng”的“huáng”是戏曲中的皮huáng(声腔)一样。醒,有一假”的意思。比如“醒倒迷(媒)”就不是真迷(真喜欢对方),只不过“醒倒迷”罢 “醒huáng”也一样。一个人,一本正经地上台了,大家都以为有什么好段子听。听了半天,却发现原来不是皮huáng,而是“醒huáng”。所以,武汉人便把“胡日鬼”、“瞎胡闹”之类称作“闹醒huáng”。

  一闹醒huáng”也好,“有板眼一也好,都是演戏。戏演砸了,就叫“瘫了腔”;演假了,叫“闹醒huáng”;不按角色行当台词剧本演,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则叫“开huáng腔”。“闹醒huáng”是“诈倒裹”,“开huáng腔”是“码倒搞”,都是“不懂味”(不懂规矩)。这是不会有人捧场的。不但没人捧场,没准自己还会“掉底子”。

  “掉底子”之于武汉人,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qíng。所谓“掉底子”,也就是“穿梆”、“露馅”。这当然是一件丢脸的事,所以“掉底子”即等于“丢面子”。不过,说“掉底子”可比说“丢面子”生动,也比说“丢面子”严重。因为“面子”是要安装在“底子”上的。如果连“底子”都掉了,那还有“面子” 我在《闲话中国人》一书中说过,面子即面具,而面具是用来演戏的。既然是“演戏”,就得把“面子”装严实了,不能“露馅”。一旦露了马脚,那就不是“丢面子”,而是“掉底子” 所以,一个人,在粉墨登场表演人生时,如果把“戏”演“砸”了,武汉人就会哄堂大笑:“好掉底子呀!”

  由是之故,心直口快的武汉人并不喜欢“岔把子”。所谓“岔把子”,就是说话不知轻重不看场合的人。遇到这样的人,武汉人就会说:“他是个‘岔把子’。”或“这个人‘岔’得很。”一个人如果被认为是“岔得很”,他在武汉人中间同样是吃不开的。因为“岔把子”最不“懂味”,常常在别人“要味”的时候扫别人的兴:或者是半路“岔”了进来,害得“要味”的程序不能顺利进行;或者是把老底也端了出来,害得别人大掉其底子。但因为“岔把子”都是有口无心的,你心里有气还发作不得,所以很有些讨人嫌。

  比“岔把子”更讨厌的是“夹生苕”。所谓“夹生苕”,也就是又“夹生”又“愚蠢”的人。武汉人把傻叫做“苕”。苕,也就是红薯、地瓜。红薯烤熟蒸熟了,就是“糊”(武汉人读如“户”)的,也就是“糊涂”。所以,武汉人说一个人稀里糊涂,就会说:“他‘糊’得很”,或“这讶么样是个‘糊’的?”又因为熟红薯不但“糊”,而且“溏”,因此又把糊涂虫叫做“糊溏”。“岔把子”虽然“岔”,却不“糊”;“夹生苕”则不但“夹生”,而且“苕”。“苕”则“蠢”,“夹生”则“岔”,简直不可理喻。如果和他理论,非把你的底子掉光不可。

  “岔把子”和“夹生苕”的共同特点,是“不够意思”。甚至也不是“不够意思”,而是根本就“没意思”。然而武汉人是不能“没有意思”的。他们不会像北京人那样“找乐子”,也不会像上海人那样给自己来点“小乐惠”。他们的括法,是向生活“要意思”,把单调枯燥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把艰难困苦的人生变得其乐无穷。(图四十九)

  于是,武汉人便把生活变成了艺术。或者说,把他们九死一生的艰难人生和不太顺心的烦恼人生,变成了有板有眼、有腔有调、值得“铆起唱”的生命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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