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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星空:聆听大师心灵的声音_易中天【完结】(41)

  我当兵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火车,火车对我的认识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太重要了。我们村没火车,我们县也没火车,河南有一个地方叫新乡有火车。在1973年当兵是个非常不容易的事qíng,几百个新兵穿着新军装在火车站走,许多人同时做一个姿势会产生一种气势,这个时候我们过天桥,当时我觉得火车站特别庄严,天桥也特别的高,几百个人同时走一个动作走出了一种气氛,现在想来天桥不就是水泥板吗?这个时候一列火车进站了,那个时候火车还是蒸汽的,喷出来的汽和笛声让我马上改观了。

  火车上下去那么多的人,又上去那么多的人,这些人我一个不认识。过去在我们村,所有的人我都认识,可是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为这种陌生,为这种气氛,为这种鸣笛和喷出来的汽我哭了,这个世界是我过去没有见到的世界。不是为了熟悉,是为了陌生哭了,有个带兵的排长就上去问我,他说刘震云你是不是想家了?他问的跟我所哭的不是一回事。我回答的又是第三个事,我说,“排长,一当兵就能吃白馍,我们怎会哭呢?”然后我上了车就去当兵。

  火车上没有厕所,因为一火车当兵的都是男孩子,清早的时候就把车的门拉开一条fèng,大家排着队上厕所。可是我在移动的物体上撒不出尿来,我在门口站了半天没撒出来。排长说,你怎么回事啊?你有尿没尿啊?我说排长,我有尿就是撒不出来。排长说,撒不出来就等于没尿。他一拽我,我转身就撒出来了。他说刘震云,刘震云,我算认识你了。这个时候我说,“排长,我想家了。”

  在车厢的角落里,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蹲在那里写诗。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次意识到,诗可以离我这么近。这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我们当兵的最高纲领是娶媳妇儿,最低纲领还是娶媳妇儿。一个人在旁边写诗,他要gān什么?这个人是我人生的历程中遇到的最聪明的朋友。到目前为止,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聪明的程度超过他。一个农村的孩子在写诗,然后把诗让排长看一看。

  当兵三个月,这个青年将帽徽和徽章一撕,人就不见了。很多人说他叛逃了。其实没有,这个青年回老家了。再后来我回家乡的时候去看他,发现他家里堆的全是书,都是马恩列斯的书。他说要将这个世界搞明白。我问,你搞明白了吗?他说,越搞越糊涂。但是村里的人都认为他疯了,因为他整天在chuáng上看书,也不下地gān活。在一个信奉马列的国度,读马列著作的人却被认为疯了。接着又发生一件事,一个姑娘跟他谈恋爱,后来觉得他疯了,就跟另一个人谈恋爱了。马列主义是相信bào力的,他一锤子下去,将那个人打死了。在审讯他的时候,公安局的人也觉得他疯了,因为每当问一个问题,他会一口气回答半个小时,说的全是《资本论》上的话。在我看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你要写作。”我问为什么?他仍jiāo待我要把这个世界搞懂。我听了一个杀人犯的话,开始写作。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世界还是没有搞懂,和我的朋友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没有杀人。

  三、生活的“相同”和“不同”

  总而言之,一个作家真正的水平,不在于如何描写人物、故事、qíng节、细节,而在于书的背后,书之外,有无不同的见识。现在以我创作的几部小说为例,谈一谈如何考察生活的“同”和“异”。

  第一,《一地jī毛》。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在考察一个问题:北京当时有1000多万人口,在上班、下班时候,街头挤满了自行车。每个人长得不一样,穿着不一样,秉xing也不一样;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就是表qíng都非常麻木。这些人昨天知道今天要gān什么,今天知道明天要gān什么,他们的日子是重复的。从价值实现论的角度来讲,如果一个人没有地方实现自己的价值,就会自杀。他们为什么没自杀呢?这些人还活着,而且活得这么愉快,表qíng麻木地往前走。最后我突然发现了,他们的价值在一个地方得到实现了,这个场所遍地都是,就是菜市场。每一个人一进菜市场就jīng神为之一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马上投入一场战争中去,就是讨价还价。韭菜多少钱一斤?1.5毛,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说1.5毛这个事qíng就结束了,他说1.3毛,而且为了2分钱不惜出卖自己的尊严。2分钱丢到地上没人捡,但是到菜市场上两个人寸土不让,也就说明2分钱在这个地方已经超过了2分钱的价值。当他们拎着哪怕只便宜了几分钱的菜往家走时,那种对于世界的战胜感,跟布什总统开八国首脑会议拎回一揽子计划所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对他们的生活而言,菜市场比欧佩克会议、八国首脑会议还充满光芒。于是,《一地jī毛》头一句就是:小林家的豆腐馊了。对小林而言,豆腐馊了比八国首脑会议要重要。

  很多人说我写了很多小人物,比如说像《一地jī毛》、《三百万灾民》,我说错了,我不写小人物。我觉得这些买菜的人,街上骑车的人是大人物。大和小的概念千万别弄错了,我的大和小的概念跟你们是不一样的。

  从古到今有许多帝王将相,他们一生的人品和处事多是下三滥的,有些人可能识字不多,但是深明大义,获得非常多的自尊,我把这些人当成大人物来写,大人物是写láng的,但是我发现他们很多斗争包括国和国之间的政治斗争,有时候就像农村里一个妇女丢了一只jī敲着脸盆在骂街,采取的方针、策略、步骤是一样的。

  第二,《故乡面和花朵》。《一地jī毛》之后,我花了八年的时间写了一篇《故乡面和花朵》。当时我又在思考一个问题,胡思乱想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在每天24个小时中,我们的理xing思维只占2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基本是在胡思乱想,夜里做梦更不用说了。如果胡思乱想没有价值的话,上帝为什么给它分配这么多的时间?我们都觉得理xing思维是重要的,但是理xing思维之外,胡思乱想是不是重要的?我认为是重要的。所以就出了关于胡思乱想的200万字的这本书。

  第三,《温故1942》。这本书并不是我主动写的,是应一个朋友之邀而写的。这个朋友要编写反映上个世纪灾难史的书。1942年,河南因为发生一场旱灾而饿死300万人。比奥斯维辛集中营死的人还多。二战时候,奥斯维辛集中营死了110万人。一开始我对这个数字并不是特别敏感,但是当深入河南调查的时候,我感到,比这个问题更严重的是:大家对这件事已经忘记了。我让我外祖母说说1942年,她问,1942年是哪一年?我说,就是饿死人的那一年。外祖母说:“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遗忘比饿死还严重,这引起我对这件事本身的关注。经过继续调查,发现并不是因为旱灾,是因为战争。接下来你又会发现不是因为战争,是因为政治。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三百万灾民,对于自己被饿死的态度。我们认为他们会愤怒和悲伤,不,我的河南乡亲,临死之前,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一次幽默。逃荒路上,老张马上要饿死了,他临死前,想到的不是妻离子散的生死之别,而是想到了两天前被同样饿死的朋友老李。他说:“老李前天死了,我比他多活两天,值了。”饿殍遍野,人吃人,已不是多么新鲜和不道德的事。一个人在逃荒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被饿死了。后来的逃荒者,扒下他的衣服,掏出一把刀子,从他屁股蛋子上割ròu。屁股上已经没ròu了,割着了骨头,一疼,他又活过来了。他仰起脸,看着拿刀子的人:“大哥,我还行。”拿刀子的人端详他:“大哥,你不行了。”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真不行了,转头又死了。在《温故1942》被改编成电影前,我跟导演讨论,1942年饿死300万人,是一场悲剧,但是我们千万不能拍成悲剧。因为面对悲剧,我们中国人采取的态度与众不同,是幽默,是遗忘,是一场喜剧。悲剧后面藏的是喜剧,喜剧后面藏的是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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