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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_成一【完结】(10)

  “还一波三折,成了故事了。孙大掌柜,你料理的天成元,出了新故事了。没有死成的邱掌柜,你还开除不开除?”

  “原来我也没想开除他,只想叫他熬煎熬煎,再减他二厘身股,发配到苦焦的庄口得了。

  ”

  “孙大掌柜,你既然想把他打发到苦焦地界,那能不能打发他到归化?”

  “老东台,归化是大码头,更是你们康家的发迹地,福地,岂能叫他到那地界?”

  “你看吧,不宜去归化,那就拉倒。不开除他,孙大掌柜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去水秀告诉他一声?不是想折腾你,是怕别人告诉他,他不信,还想死。你大掌柜亲自登门,亲口告诉他,他要还想死,那就由他死吧。”

  “我要说柜上忙,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说:你先忙你的,我替你去一趟。我们能叫你老太爷去吗!不是我不想去,原来我还真高看邱泰基一眼,他这一挂白菜帮,我是泄气了。还没有怎么着呢,就选了这条路,真不如他那女人。”

  “邱掌柜他狗孙不狗孙,往后再说吧。他这故事,张扬出去了吧?”

  “捂不住了。我没给你说吗,他女人披了孝袍,往咱天成元后门一跪,有多少人看热闹!”

  “张扬出去就好,也不枉他死了一回。刚才我给你说的出游江南,可不是闲话。孙大掌柜你一有空,咱们就赶紧起程。”

  “老东台,你是真想出游?”

  “看看你,孙大掌柜,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当真。求你也不容易了。”

  “老东台,你不敢连我也吓唬。你说下江南,咱们就下江南。就是近年时局不靖,去年要变法,弄得满天风雨,又血染菜市口。今年直隶山东河南,更是拳民起事,攻州掠县。”

  “不管它,咱不管它。”

  “可你不能忘了你的岁数吧?”

  “我要年轻,还用求你呀?孙大掌柜,求你也真不容易了!”

  “那就什么也不管它,陪你出一趟远门。”

  孙北溟从康庄归来,仍捉摸不透康笏南是否真要出游。那么大年纪了,经得了那种折腾吗?不过,他深知康笏南是一个喜欢出奇的人,或许真要那样做。康笏南想叫邱泰基去归化,孙北溟也不知是什么用意。三爷正在归化,是想调邱泰基去派什么用场吗?

  只是,这一次孙北溟并没有按照康笏南的意思,亲自去水秀。没出息地寻了死,倒有了功劳似的!他派柜上的协理去了,jiāo待协理不用客气,说完“减二厘身股,改派庄口”就赶紧回来,不用多说话。

  6

  孙北溟走后,康笏南再没有兴致把玩碑拓了。他恨不能立马就起程,去巡视各地码头。从听到邱泰基擅坐绿呢大轿,被官府拿下的消息,他就决计要出去巡视一次。

  对邱泰基这个年轻掌柜,康笏南是有印象的。他平时邀那些下班老帮来闲聊说笑,岂止是闲聊说故事。除了闻听天下趣事,康笏南也是要亲察其人其才。邱泰基的自负,康笏南是看出来了。但他竟然会那样喜爱张扬,喜爱骄奢,康笏南还真没有看出来。他们都学乖巧了,看你喜欢什么,就在你面前装出什么样。他们在外的排场、浮华、恶习,你不去看看,哪能知晓!

  以古稀之身,出去巡视天下生意,那当是康家一次壮举,但也是他康笏南此生最后一次外出巡视了。他一生出巡多次,也喜爱出巡。只是近些年,他们总吓唬他,不是说外埠会冻死他,就是说会热死他。反正他们是千方百计阻拦他,不许他出巡,好由他们为所yù为。

  经多少世代风云际会,西帮才成今日这番气候,但奢靡骄横的风气也随之弥漫,日甚一日。西帮之俭,似乎已叫一班年轻掌柜感到窘迫了。这怎么得了!叫你们尚俭,不是叫你寒酸吝啬,是要你们蓄大志,存宏图,于仕途之外,也能靠自家的才学智勇,走马天下,纵横天下。无所图者,他才奢靡无度。西帮至今日,即可无所图了吗?

  每想及此,康笏南就总是清夜难眠,沉重无比。

  十九岁那年,他通过府试,取得生员资格,但父亲却反对他去参加乡试。就在那时,父亲给他说了雍正皇上的那道御批。那也是一个寂静的清夜,父亲让他把大多灯火熄灭,只留了一枝残烛。在摇曳的烛光里,他惊骇地听父亲背出那道朱批,又说出了那样的话。那qíng景,他真是一生都难以忘记。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於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

  雍正皇上那道御批,就是在这个奏片上留下的:

  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

  父亲说,你要应试求仕,岂不是甘心要做一个最下者?

  父亲又说,你可翻翻前朝史籍,看看入了史志的山右入仕者,有几人成了正果。

  那时他不甚明白父亲的用意,但父亲低沉又带几分不屑的语气,真是让他感到惊骇。他知道父亲的不屑,并非只对了他,父亲在背诵雍正的御批时,也是用那样不屑的语气,仿佛殊为可笑的不是晋省习俗,倒是雍正皇上自家!

  居然这样不屑地来说皇上?

  后来他翻检多日,终于翻出一身冷汗:《明史》中入仕封官的山西籍人士,总共一百一十三位,其中仅十一位得以善终,所余一百零二位,都分别遭到了被诛、抄家、灭族、下狱、迁戍、削籍为民、抛尸疆场等可怕下场!

  康笏南弃仕从商,继承祖业许多年后,他才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那种不屑。西帮借商走马天下,纵横三江四海,在入仕求官之外,也靠儒家的仁义智勇,成就了一种大业。三晋俊秀子弟在“殊为可笑”的贸易中,倒避开了官场宦海的险恶风làng,施才展志,博取富贵,名虽不显,功却不没。山右本来多的是穷山恶水,却居国中首富久矣。富从何来?由儒入商也。

  晋省那一句乡谚:“秀才入字号,改邪归了正。”早把那一份对由儒入仕的不屑,广为流布了。由儒入商的山西商人,再不济也能顶到一厘二厘生意,有一两代的小康可享,不会像潦倒的儒生,要饭都不会。

  说起来,十年寒窗,一朝中举,金榜题名,谁不以为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件美事,又有谁不想一酬忠君报国的大志?可一入仕途,你就是再有大智大勇,恐怕也很难忠得了君、报得了国!落一个杀头、抄家、灭族、削籍的下场,祖宗都被连累了,还光耀个甚!

  翁同,那是咸丰六年一甲第一名状元,点翰林,入内阁,进军机,又做过当今圣上的师傅,算是走到人臣之极了吧。可去年变法一废,他也遭到一个削籍为民的处罚。京号的戴掌柜传来这个消息,康笏南还心里一沉。咸丰八年,翁同在陕西做学政的时候,康笏南就曾去拜见过,翁大人亲书一联相赠。回来裱了挂起来观赏时,才发现翁的大字不太受看。同治元年乡试,翁同被朝廷派来山西典试,可惜遇了父忧,归乡服丧去了,康笏南错失了一次再见的机会。翁同这样的名臣,居然也未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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