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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84)

  赵姬呼天抢地,声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ròu啊!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再也不会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会有人半夜醒来哭着要她抱了,再也不会有人满殿乱跑而她故意装作抓不到他们了。两个小生命,就这么没了。

  同样是为了保住权力宝座,同样是遭到母亲的背叛,古罗马bào君尼禄比嬴政更加残忍。他先是把他母亲的船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没有成功,于是再杀,派兵硬闯进他母亲的别墅,一刀一刀活活将他母亲捅死。巧合的是,尼禄弑母之时,也和嬴政一样,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尽管赵姬咒骂着、gān号着“你杀了我吧”,嬴政却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虚无者宣称:人人可以争输赢,无人有权定对错。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关门打烊了,却还有一场内心的审判,是人所无法逃脱的。不管怎样,赵姬毕竟是他的母亲。他欠她的,是他永远无法归还的。《封神演义》里,哪吒自恃法术在身,剖腹剔肠,切ròu剜骨,将ròu身还给父母,以为从此可以和父母两清。且不说此举是否真能还清父母之恩,只能说嬴政他不是哪吒,他做不了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嬴政狠下心肠,对赵姬说道:“当年在邯郸之时,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一切。我记得你这句话,我相信你这句话。母亲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子呢?如今我依然爱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没有说错,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赵姬匍匐在地,长号泣血,嬴政却已远去。二十二年前,他离开了她的身体,现在,他离开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这清冷的宫殿内孤独终老。陪伴她的,将是她那死寂的心灵以及空dòng的ròu体。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除非,还有一个……

  【4.狱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且说嫪毐从贵甲天下的长信侯,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狱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万年恍如一秒,一秒直如万年。一个小小的狱卒,一个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里的狱卒,现在却可以主宰他的ròu体,让他鲜血遍流、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开始习惯xing地回首往事之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这次必死无疑。他是谋反的首犯,连转做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唯一能够从监狱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为一具死尸被抬出去。而每当回忆起往日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更让他格外疼痛。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修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云,“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嫪毐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gān净!”这样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qíng,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他妈的是纸老虎,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却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嫪毐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嫪毐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yīn暗cháo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gān,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bào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嫪毐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当李斯见到嫪毐时,确实吓了一大跳。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嫪毐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jīng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像个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5.葬yīn】

  让嫪毐稍感宽慰的是,李斯的态度很是和蔼,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亲切。但嫪毐没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这种亲切中,分明带着无法接近的疏远。李斯和嫪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对嫪毐是压根鄙视的。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几人?李斯应付嫪毐,好似那名士面对歌伎,带着冷酷的放纵和克制,一边远观,一边亵玩。

  李斯屏退左右,对嫪毐道:“君侯别来无恙?向来少见,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叹!”

  嫪毐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叹了一口气,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chuī灭了。嫪毐又问:“太后可好?能否见上一面?”

  李斯道:“太后驻驾雍县棫阳宫,安心休养,不宜出外,恐不能见。”

  嫪毐听出来了:拜他所赐,赵姬已被软禁起来。

  嫪毐又问:“大王yù杀太后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过问。”

  嫪毐张大嘴巴,却yù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道:“君侯复有何疑?为稚子乎?”

  嫪毐尴尬地一笑。的确,事到如今,他还能保有多少秘密?嫪毐道:“嫪毐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嫪毐委顿下去,许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嫪毐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问,敢不尽言。”

  李斯摆摆手,道:“此乃后话,眼下还要委屈君侯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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