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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28)

  葬礼之后,连队选出一立方米上好的板材运往郑闯上海的家,还有两对木箱。临发货当天,郑闯母亲佝下腰,仔仔细细地在每一件货物上加贴了醒目的标签。

  我忽然愤慨地觉得跟那能gān女人的缘分断绝了,从此天踞一方,老死不相往来。我甚至不想去车站送他们,后来果真没去。

  她跑来向我道别,絮絮地说从此会把我当女儿对待:“今后有什么难处就给妈妈我写信。”

  “我只有一个好母亲。”

  她换了换腿站,似笑非笑:“那么,再见了,早点回上海!”她走到门边,返身说:“本来想把那些他的日用品留下给你,可听说你回上海学习,所以才全带走了……”

  “你快走吧!”我说,“求求你。”

  她果然疾速地走掉。

  我不懂他们怎么可以这样麻木,郑闯是独子加孝子,他死后他们竟没施于撕心裂肺地悲号,仿佛他该死,死得合qíng合理。

  郑闯的母亲随身带来儿子的最后一封家信,逢人便说,那孩子平素总写规规矩矩的平安信,唯有这一封写得没头没脑,开了一长串清单索要东西,最令人惊诧的是他让母亲代买一块jīng致昂贵的女式手表,说有急用。

  “我那时就想到要坏事!”她说着,用手巾的一个小三角将眼擦得溃疡一般的ròu红色。

  死一旦连上了宿命,就产生了牢固的依托,仿佛一个渠道让悲痛经此去疏漏,跟防涝的排水管相差无几。当初我觉得郑闯被宿命架空了,亏得厉害,后来我自己推翻自己:宿命并非针对死人本身,死去的郑闯永久安然无恙地置身芳甜的地底;宿命不过是针对了活人脆弱的魂灵。那个能gān女人正通过她的宿命解释拯救了自己。

  我想拥抱她。给她我青chūn的热qíng。

  我没等到去沪的通知,待我想到申明我肺部一切正常时,有个本地女孩已坐上了南去的列车。我把区医院的X光透视报告撕得粉碎。

  “体检当天你怎么不去查?”指导员懊丧地说,“现在别人都走人了,你得个‘正常’还有何用!”

  “当时我提出过。”我说,“他说不必。”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他说,“体检表填着不合格,场部就换了人,还埋怨我们送了个病包子!这事办得……”

  “那个大拿骗了我,他是存心卡人!”

  “这话可不该讲!他卡你gān嘛?现在走的也不是他闺女,非亲非故的。”

  我张口结舌败下阵,我觉得心灰意冷,原来人际关系竟如此深奥暗晦;察觉到这点,我其实也已沾染了某种jian诈,之所以缄口不言,是因为想把它存在心底,怕它滋长抬头。

  万林qiáng也听说了这个,他只说了两个字:“你呀。”我说我上了大拿的圈套,他说不仅他信,指导员也信。我说这不可能。

  “他们是本地人,要一代代相处下去。况且大拿是得罪不得的。十年后,你或许能搞得清这儿的地方势力和乌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他激越地说,“我跟你不同,我厌恶这里!”

  “厌恶?”

  “别学我。”他柔声说,“永远做你的好女孩。”

  “可能很难……他死了。”我忽然觉得日月星辰转移慢了节拍,前面是长长的夜以及焦灼的白日,不再会有新来头,"我很怕,不知怕什么。"

  “别胆怯,马上是chūn季,悲惨的事已彻底过去了。”他怜惜地说,“你的小辫散了,快扎扎好。”

  他对我发怪脾气的那一页早陈旧了,是郑闯的死使我们间友qíng灿烂,突然深知彼此的底蕴,和平宁静起来。

  然而半年之后,在那个短暂的夏日里,另一宗悲惨的事见诸于世:那个替换我去学习的当地女孩远离父母之后漩入了一场恋爱,她不识人,甚至嫩得不懂生活有时会戏弄人,她淳朴地当了个伪君子的牺牲品:遭抛弃的第二日她就疯了,被哭天号地的老父报丧似的领回。

  我在场部与她相逢,她正搂着一只尖叫的病猫亲吻,吻得炽烈大胆。她脸上的红果实已调零,充满病态的惨白,唯一没改变的是那两条鼓胀如橡皮的粗壮小腿。有人说那腿是幼小时背弟妹压坏的,也有人说是盘腿做活计造就的,人人都说她曾是个勤快的女孩。她与我同龄。这让我酸楚地背过脸去,仿佛在光亮的镜子里瞥见自己满身疮痍。

  连里有人说这是报应,还说是郑间在显灵。我想这亵读了他,那是个善良懦弱的男孩。一生都惴惴不安地把守自己,他绝不会恶毒地加害别人--他的名字永远成为善的代名词,神圣地活在我生活的每一个环节中,并把它们紧紧攀连。

  我很晚才结婚。无数个有月光筛进chuáng前的夜里,丈夫在睡梦中发出沉稳的鼻息,安静温顺,软弱得像个孤独的男孩。我在他鼻翼那儿寻见两道浅浅的细纹,那儿存着他少年时的落落寡欢和不得志。我反复想到,假如叫郑闯的男孩活到如今,也会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一个丈夫。有个抚弄他乱发的爱妻。

  至今我仍听不得哀乐,即使死的是个我憎恶的人。然而,除了葬歌竟没有别的音乐能真正拨动我的心。

  序四

  如今,我已是有旧可怀的成年人。也许这暗示着切肤悲哀:重起炉灶安排一生的机会已错落。人的一生恰如一部厚小说,开始的每一条随意的线索、每一个小小的伏笔,都需要触动后部,都要求紧锣密鼓地jiāo代。

  路漫漫,往事如烟云。孩提时我曾与父母走散,我盲目乱跑,结果越跑越远,险入人贩之手。人陷入迷途何尝不是如此!恐惧、绝望,轻易投向一条布满陷阱的迷途。

  母亲曾对我说过句大智若愚的话:有时你不明白往哪里走,最好先在原处站着,哪里也别去。多少年来,我体会出这是个金玉藏内的警句,价值不亚于一部哲学书。

  人总会有不知往哪儿走的低cháo期。

  第四章

  那个十七岁的暮chūn是苦涩的。风沙啦啦地走得散乱,日光昏昏沉沉,泥地道路稀溏,浮面翻着粥状淤泥,冷雪融化搅得人人举步迟疑。林区开始放长长的chūn假。

  冬季压得人成了驼背,乍一休整,反倒少了激dàng的支柱,恰如刚从前线转回的老兵,猛然间产生隔世之感。

  在不刮风的凌晨,仍能听清南行列车传来美若萧竹的啸音。初来此地,它曾给大家一个大大的惊喜,隐约觉得心系上一个扎实的盼头。然而此刻,它成了支破旧的曲子,难以震撼人心,由它顾自奔得遥不可及。

  男生首先瓦解:穿得衣冠不整、肥大的布裤从来从去——男人灰心无聊,总会首先体现在服饰上。他们聚在一块喝酒,装被谋杀者的尖叫,还有打架骂娘,像是满心把自己搞坏。后来居然又连续发生失窃,其中有个小个子男生存款被盗,嚎啕大哭,说是那是存着探亲用的。

  卷毛为他搞募捐活动,跑到女宿舍来,连声说老实人太吃亏。弄得钱小曼惶惶然,仿佛很快会祸及她。“怎么没人管呢?”她拍拍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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