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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34)

  五月里,万林qiáng送我一个小红伞蘑菇。他说刚接到老枪的信,那人解释了不辞而别的原因,并请求代向我表示歉意。

  “或许,你该回他一句话。”他淡淡地说。

  “不必了,”我说,“不想再打搅他。”

  他给了我幽长深邃的一瞥,我隐约感觉那中间带着些异样的东西。

  序五

  我曾说过,外婆不喜欢所有的外孙女,把期望赌注般地下在外孙们身上。她老人家对我却有点特殊:既讨厌又怜悯;那是因为我既无姣好的面目又长了一身傲骨。

  十岁生日时,外婆买来几枝假花。红红绿绿地cha满我两鬓。她把我推在墙上,离两步远bī视我数秒钟,然后长吁一声:还算周正,比我那时稍qiáng点。不必像我那样苦命……

  那一幕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我甚至体会出外婆十岁时cha假花那番绝望孤苦的心qíng,曾外祖父将她久留闺房,是否就是怕五女吃苦于他人之手?

  外婆八十高龄时去世,遗容安详,仿佛在清点八十年中孤寂而又艰难的历程,这笔财富足以使她成为一个杰出的女人。

  世界的恢宏在于它挟裹一切,人的富足与贫瘠是否也取决于此?反正,我十六七岁时经历的起伏变迁,有的人至死都经历不到:它后来成为我唯一的骄傲。

  第五章

  这年夏末出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就像一个来路不明的病灶久久埋藏着,某一天突然发作得奇形怪状。

  我收到美妹发自泰兴的一封绝命信,红笔潦糙,措词悲怆得颠三倒四,时有断句,体现投江上吊前的失魂落魄。我大哭一场,往泰兴发了个电报,满满一纸疏导的电文。可心里却懂得这纯属枉然,人死易如灯灭。从她发信至电报到达,至少需要八天八夜;而死则只需要一瞬。

  自我俩分别后,美妹先在家里做了一阵老妈子,后来不堪忍受继母大阿司匹林的冷嘲热讽,便写了“不做暖房里的花朵”之类的决心书送到知青办,但去林场的末班车已由我们这批乘跑了;百般无奈中,她去了老家泰兴cha队落户。

  我珍藏着她寄自泰兴的几封信。先是写本家堂叔jian诈势利,只腾出间四面漏风的小棚子让她栖身;又写那个小村破旧肮脏,农活粗重,每日辛劳只得五个工分,约折人民币二角。过了一阵,她突然提到公社书记,说他要提升她当广播员,并许诺有上调机会优先送她。正当我庆幸她喜遇善人时,又收到她一封信,把那书记称作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她说她怒斥了那老狗的卑鄙用心,于是,除了小多的爱qíng,在泰兴她是毫无思盼的。然而,后来小多疯了,她彻底成了个孤女子,在那番痛苦绝望中她苦苦挣扎了数月。

  我觉得在那场惨剧中,美妹仍是个勇敢的女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悄悄地搭车下山,在门面小小的供销社购得一洁白的发夹。我握着它走过车站时,跟前竟幻觉般地出现一身素装的美妹。

  她迎面走来,我们相对无言,仿佛在辨别对方的真伪。突然,她扬了扬美丽的弯眉,丢开那个旅行袋,扑上来与我紧紧拥抱。

  她仍带着温暖芬芳的体香,那活泼泼的拥抱令我流下由衷的泪,甚至在霎间忆起无数童年的心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一个便是另一个人的证明。美妹qíng感炽烈奔腾,没有任何亲人使她把我当成各种亲爱的角色,快乐或悲伤时她都会拥紧我,或快乐地旋转,或忧愁地啜泣。每逢那时,我都会被触动小母亲般的温qíng脉脉。

  “我死不罢休,所以才跑出来。”她说。

  是夜,我们谈了一夜,这个坦诚而又有勇气的女孩感qíng复杂,丰富得超出我的想象。她说她死心已定,已买好整瓶的安眠药。

  “收到我的电报吗?”

  她摇摇头:“我寄出信才想到,何必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山村呢?死掉也是个野女鬼。我回到上海,一见那个阿司匹林的脸,就知她已不得我死,说不定会诅咒我的尸体带给她晦气,我横想竖想,决定北上找小多,死也死在他面前成个qíng鬼!”

  “你去过了?”

  “去了。”她用手抚弄柔发,“去时我还痴qíng地爱着他,爱得死不罢休;想以一死让他永世怀恋我。”

  “他疯了。”

  “也许是疯过。”她哀怨地说。

  “怎么回事?”我直挺挺地坐起来,虚汗立时星星点点地渗出来,脆弱得如同小姑娘时听说了一个恐怖的故事。

  她轻轻地抽泣着,哭得热了,她就掀去被。她削肩细腰,腿像藕段那么丰腴,如今那个美人肩凄苦地耸动着。孤苦无告的美人伤感流泪总格外令人怜爱,我止不住热泪滚滚,既为她,也为自己完好无损的同qíng心。

  翌日清早,我醒来时美妹已在忙碌,用个铁钳模样的东西卷刘海,往耳根发鬓上拍花露水。她身上漫出的jīng致的女xing气息,让我自惭形秽。我似乎只会把花露水当成消痱子的良药,偶尔辣辣地洒上一脖子。从未想到香气会增加女孩的温馨,我甚至还在本子上抄写过一段话:香水就是让人缺少自己的气味。当初朦朦胧胧觉得这话极深刻,狠刹了矫揉造作的女人气。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发觉洒香水的姿态很玲珑雅致,美妙绝伦。

  变得容光焕发的美妹开始大吃零食,那个旅行袋中除了衣物就是各式蜜饯、奶糖。后来才知下乡半年,她的胃坏了,夜夜胃疼难忍,白天食无味,就靠零食吊胃口,夜里的折腾使她每个清晨都得jīng心梳妆,否则就蓬头垢面,憔悴不安,像个落泊女孩。

  她打量着我,说:“你眼皮肿得厉害,要不要用热毛巾敷一敷?”

  我惊异她脸上竟能丝毫不留痕迹,仿佛没经受过qíng感的风bào。她是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女孩,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盛夏的风;我却不行,每一回伤心就像牛犁地那般,在身心上镌刻出深深的印痕。

  早上我邀美妹随我上楞场检尺,顺便也好体味森林风光。她懒懒地摇摇头,说没兴趣再去颠沛。傍晚我下班时,她正跟卷毛在路边聊天,两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我说:“我怕你呆在宿舍无聊呢!”

  她笑笑:“乐趣要靠自己寻找。”

  美妹这一天是够辛苦的,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大堆旧衣物,高高地隆起在铺上。

  “喏,”她指点着,“这件上装领子破了,gān脆拆掉,改成上海衫,加几个大包纽。那条方巾虽是绸子的,败色了,怎么好意思戴出去!裁成个胸罩,戴着又舒服……”

  美妹向来jīng于此道,身上的淡色装束,就是用当厨子的亲戚的一套工作服改成的。她不适合穿贵重的衣物,穿上店里现成的衣服总显得别别扭扭,一无是处;惟有用些下脚料稀奇古怪地弄成的衣服,她穿上才光芒四she,别具风韵。她敢于打扮,像个女妖;直到大家的生活观念都变动起来,才发现,她实在是个新cháo流的先驱者。

  美妹坐在门口飞针走线,即便在两针间的瞬间,她仍能左顾右盼,朝过往的人微笑。突然,她瞟了我一眼:“喂,你胖了,也粗了,怎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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