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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39)

  警车停在公路边,瓦西里迎着它跑去。两个例行公事的警察摸出副锃亮的手铐。他双手抱拳道:“哥们,待车开出再铐,别惊着我老婆。”说罢便跳上警车,头都没回。

  倪娜远远地倚在栅栏边,她穿宽大的男装,手里不停地拉拆着旧毛衣,脸上安详肃穆。警车呼啸而去,她慢慢地踅回去,紧锁门窗,把自己关在屋内。隔着窗我能隐约听见一声声压抑着的啜泣声。

  第二日清早,倪娜在门口扫院落。竹帚划过地面产生一种支离破碎的噪音,她的鞋跟尾随那噪音和竹帚在地面上印出无数重重叠叠的皮掌印。不知怎的,我怕与她四目相对,怕那对空空的无神的美目。

  可是,美妹恳求我陪她去向倪娜道别。那场火灾烧伤了她的右手,涂了当地配制的药膏,迟迟不见好转;她担心手背上会落下疤痕,她一向是注意每一个局部的美观,比如牙齿、头发、肌肤。她的理论是:人一辈子就这一副躯体,弄坏了就无法弥补。为了她的手她曾多次落泪,弄得卷毛六神无主。然而卷毛一直竭力挽留她,甚至恳求她永远不要离开此地。

  “怎么突然要走了?”我问。

  她撅撅嘴:“男人的心,秋天的云。昨天还海誓山盟,今早就催我离开。”

  我心里一沉:“他没说理由吗?”

  “说了,但我没听。”美妹说,“好像是说留在这儿不安全。走就走,冷空气马上要下来,这里的冬天简直吓人,难道我非要赖在这儿不走吗?我……”

  她的眼圈和鼻翼现出一轮淡红,我深深地忧虑。吴国斌已回连三天,她对美妹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qíng,笑脸相迎,拉拉扯扯,夜间两个人说说笑笑;当着卷毛的面,吴国斌大声赞颂美妹的美貌。我觉得那黑女孩是在演戏,会使那场爱qíng蒙上浓雾。我老记着她会夺战利品似的夺回卷毛。

  “美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qiáng。”

  “你想到哪去了!”她破涕为笑,“以为人一走茶就凉吗?世上找不到比我更爱卷毛的人,所以,即使他动摇几次,最终还会来找我。”

  我相信,美妹在十七岁时就炉火纯青地掌握了爱qíng之本。后来,经过一系列曲折磨难。她与卷毛结成美满伉俪。在我的婚礼上,她没借用大路货的贺词。只说;“假如你真心爱他,那就尽可能待他好些,切记,切记!”

  我们朝木刻楞走去,小房间收拾得太整洁,缺少了住家过日子的温馨,如同一片净地。倪娜正坐着织婴孩的小毛衣。见了我们,她无声地指了指椅子。

  美妹说:“我明天就回泰兴。”

  倪娜凄楚地望着她:“挺突然的。”

  “说不定隔几个月我又会来这儿。”美妹说,“到时候我来抱小倪娜。”

  “也许。”倪娜嘴角边现出细弱的苦纹。

  美妹走的这天,哭得轰轰烈烈,天昏地黑;倪娜光脚拖着皮鞋跑出来,她倚着栅栏,紧抱双肩,惊愕地张开嘴唇,仿佛在那对恋人的抱头悲号中听到了有关她命运的伴音。

  以后,倪娜神qíng惚恍,沉默寡言。连里再也见不到那个走路轻盈盈的女孩,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步履老迈的大肚子孕妇,通常,她只用手势回答别人的问话。

  瓦西里那儿一直沓无音信。我去找邢指导员,他摊摊手,小孩要坏脾气似的咆哮道:“我哪知道?当初就不是我整他;现在林场管这事,我好比碰上灰堆里的豆腐--chuī不得打不得。”我把目光投向知青头,他铁青着脸,眼睛泛着靛青色幽光,很像伤了元气的狗。瓦西里事件使他在连里成了臭狗屎,冷言冷语刮满耳。连本来拥戴他的卷毛也改编了不少歇后语:知青头照镜——里外不是人。除去失人心外,知青头可能还陷入了别的泥坑;他焦灼不安,脸上发出密密的小水泡,挠得血迹斑斑;远远看到倪娜的身影,他便仓皇地绕开。

  倪娜的腹部越来越大,走路就像要倒下来似的。我每夜都去木刻楞陪她。临睡前,她常常絮絮地谈到她母亲,说是生下孩子后,要以母亲的小名为她命名。她能一气说许多跟母亲相处的故事,有时我一醒来,仍能听她娓娓地描绘着:

  “她高大丰满,身上暖烘烘的,有种好闻的香味;她的眼睛细而长,弯弯的,像豆荚,特别美,特别仁慈。夏天她穿绸衣绸裙,走路轻轻的,窸窸窣窣响,脚上是白帆布凉鞋,搭扣的形状像珍珠,滚圆、饱满,我总想摸它、搓它……”

  她不在意我是否在听,仿佛那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qíng感;那儿积蓄满了,只能扑腾着溢流出来。很奇怪,那段时光她一直未提到瓦西里;不知是她矜持地把他藏在最深的心底,还是由于跟母女之qíng相比,爱qíng便轻若鸿毛。

  初冬来临,连着下了几场雪,四处白皑皑一片。瓦西里那儿仍没有一点消息,托人打听,据说是收容审查。倪娜即将临产,她的踝关节肿胀得厉害,整条小腿都亮晶晶的,走路瞒跚;我催她去医院,她说日子还未到。

  大约三天之后,已到点灯的时候,天孕着雪,yīn瘆瘆的,寒气直钻骨fèng。我从楞场下来。心脏扑棱棱乱跳。在公路边遇上山岭上人,他骑着马,马背上挂着一串羽毛艳丽的山jī,远看就如漂亮的马缨。

  “你来看倪娜吗?”

  “啊!”他把又薄又瘪的嘴张大着回答。

  他常来送山货,通常不进木刻楞,像个义士般笔挺地站在门外。待到有人进出,他便把山货垃圾似的扔在地上,扬鞭策马而去。

  我推开门,拉亮灯,不由大惊失色;倪娜歪倒在地,牙关紧闭,四肢抽搐,摇撼她,她眼睛上视,已处于昏迷状态。我急得大声呼救。

  闯进几个人。大家把她抬到铺上,她缓和了一阵,突然又发作起来。

  “快送医院!快!”知青头声嘶力竭,他站在后排,在那儿来回踱步。

  “没车了!”

  “这么晚,不会有运村车上来。”

  “怎么办?这儿没人懂接生!”

  外面几声马嘶,听见马的硬蹄叩击着地面。有人叫;“外族老头跑了!”

  “他留在这也没用!倪娜哪还能骑着马颠到医院!”

  “挺过今晚,熬到明早就好了。”

  知青头吆吆喝喝:“去几个人到道口去站着。见车就拦下。”

  可是,天黑路滑,迟迟不见来往车辆。站道口的几个冻得缩手缩脖。倪娜已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红润,她说让大家都休息去,她能挺过今晚。

  我独自守着她。她捂着腹部呻吟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发梢滚下来:“小姑娘,我要生了……你帮我好吗?”

  “我怎么做?”我几乎要昏眩--我瞥见两滴血水从她的下体渗出,染红了chuáng单,如同印上了一大簇烂漫的山花,可怕的是,那簇山花迅速地绽开。绽开、她像是通体浸在血水里。

  “血!倪娜!倪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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