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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_秦文君【完结】(48)

  那居然是个绝大的闹剧:纸条的正面是张废弃的防火通知,指导员不过是借用它的背面划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关于背面的字,那真正的留言,知青头并未过目。防火通知是三个月前gān燥的秋季发布的,推算下来,那一天,我连炉火正旺。

  知青头从此被钉在那个闹剧的节目牌上,参加那夜惊心动魄一幕的,直言不讳地宣泄冲冲怒气,扮足了受害者反抗的角色。指导员及那拨回家过阳历年的东北佬则笑骂知青头缺乏常识,风雪之夜,空气湿度高,无火可防。知青头的外行一下子露出全部馅底。

  我觉得自己成了个站得远远的局外人,我这人着眼于未来,苦过后就不成为苦,变成一种超越苦本身的结晶。那夜该不该防火,值得不值得受此煎熬,那涉及到功利;男生对此表现的兴趣以及耿耿于怀,让我感觉异常生疏。我把此已储为一笔有异彩的经历,唯有这样,才不至于rǔ没那段忆念。

  我说过,朱庆涛一向严肃地磨炼自已,他的动机是否纯正,目前仍无法考证;但我却从未蔑视过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的气质具备某种魔力,将他的jīng神高高吊起,可以感觉它的格格不入,但那邪兮兮的与常qíng作对的劲头中却掺进些可钦佩的秉xing,

  在地位上失宠之后,他旋即倒向恋爱。他恋爱的方式诡秘无常,形同搞地下工作。然而进展的速度则掩饰不了灵魂深处的炽热需求。

  通常,他总在食堂即将打烊时才来打饭,端着饭盒细嚼慢咽,慢慢地,会用鞋尖轻轻地踢一踢我们的小仓库。

  “谁呀?”我问。

  没人答话。假若不去开门,五分钟后他就退却了。但自从摸到规律后,我总是跑去开门,因为以前已豁出去把此人当仇敌了,如今他一个大转变仿佛是个意外收获;我很贪心,想看看这个人是怎样接近女孩的。

  门一开,他就一大步旋进来,差点撞倒开门人。那就是他的风格,挺刚愎。

  “菜太淡。”他说,“给点酱菜。”

  他拨出一点酱菜,象征xing地嚼着,没有任何娓娓动听的谈话,只是两眼盯着人,目光似善似恶,高深莫测。我让他盯得发窘,觉得他不可思议:突然对一个反感的女孩换了一种目光,心理上能承受住吗?

  “想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半藏半掖的颤低嗓音通过来,有点温柔,它让我惶恐:“没,没想什么。”

  “那你慌什么!”他严厉地说,“你所想的一切我都能一眼看透,只是不到时候我不会摊出来。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寒而栗,好奇心早已混灭,感觉这游戏般的误会该立即结束。那个人,他野心勃勃,对权力、地位、爱qíng无一例外,带着掠夺般的征服意识。尤其当前两者缥缈无靠时,爱qíng就成了唯一的追求。

  我是个一到冬天就冷得发颤的弱女孩,好在有一种先天随时防止飞来横祸的决断:人的任何能力都可能创造机遇,说不定哪天随手就用上了。我醒悟到对他的反感深刻得不可弥补,女孩的爱以好感为基础,除去这点,爱的本意就朽如枯木。

  “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说。

  他目光游移闪烁,仿佛有点气馁,最后弯腰曲背地瞧着手中的碗筷:“别,别,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可是……”

  “你以为我打算跟你对质?”他扬了扬眉毛,那是男式杂乱的粗眉,焦huáng色的,像经过烟熏。他满脸是说不清楚的样子,愤懑,惊讶,略带刁滑,“你想得太复杂,太多疑,这会造成麻烦。”

  从此,他再也不用脚尖来踢打门,偶尔见面他总高昂着头颅,蜻蜒点水般地将目光在我身上落一落,像在捕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不善于开掘人的本xing世界,我凭直感生活,它让我绰绰有余地感觉到,这个人从不会妄自菲薄,跟他在一起,能体会到狂bào、锐利以及种种偏狭。

  我很满意这结局,他当了个骄傲的王子,毫不受损伤;至于我,从此又多了个难忘的人。女孩对同自己有过微小爱qíng瓜葛的人都舍不得轻易忘却,仿佛那种jiāo往或伤害远远深于其它的联系。

  令我意外的事很快就发生了,这让我震惊:那个人对爱qíng如此马马虎虎、粗枝大叶,兴趣说转说转,如去商店择物。

  首先是发现知青头huáng得快发霉的枕头晒在食堂大门口,钱小曼不停地拍打它,阳光下,细布内透出飞扬跋扈的尘灰,她用手在鼻子下挥打着,不停地嘟哝。

  晚上,知青头来抱枕头,她就倚在门框上,口齿伶俐地说:“你是个垃圾人,这么脏的枕头亏你能枕得下。”

  知青头瞪瞪她,突然伸手扯了扯她的小辫,她便像个坏孩子似的尖叫起来。他松开手,冷冷地说:“忘了告诉你,连部门口有请。”

  “哪个找我?”

  “去了就知道了。”他公事公办的口吻。

  她飞快地跑去,小脚蹬在地上咚咚乱响;不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笑得前俯后仰:“哪个缺德鬼捉弄我,连部门口拴着一条大huáng狗。”

  我觉得他们过于随便,那恶作剧也庸俗轻浮。像钱小曼那样无畏的女孩突然浅下去,童心大萌,总有些别扭,仿佛熟透的人套上个面具,变得面目皆非。后来我才领悟到,那些反常是一场热恋的开端,本无可指摘,世上有各式的人,各式的人之间又有各式的恋爱,那玄妙无比,尽可以随心所yù。

  钱小曼绽开了她的qíng感,然而那场恋爱却使她cao劳和憔恢。“他总训斥我。”她向我诉说内心的苦衷。

  她好久没浅笑了,站在那儿显得娇小,毫无防御能力,表qíng苦兮兮的,仿佛不是在恋爱,而是在受难。

  “你可以反击。”我说,“那是他的坏毛病,喜欢qiáng加于人。”

  “不过,他总有他的道理。”她说。我在她仓促的苦笑中发觉了酷似知青头的某种神态,于是便消除了对这亲爱的小姑娘的种种忧患。总会有女孩出来承担和构成知青头的生活,她挺身而出,便会少却另一个单纯女孩去经历那个人qiáng硬的恋爱。

  那之后,钱小曼避口不提她的恋人,仿佛已汲取了我恋爱方面的全部jīng华。她在默默的苦衷中变成个能gān的女孩。她学会一手东北的烹调法,炸熘爆炒样样拿得起。指导员来买饭,她总压低声音说:“你晚点来,我给你炒个葱爆羊ròu。”

  指导员喜好热xing的羊ròu,因此她总备货充足,把老头孝敬得眉开眼笑。有时,她会在晚上炒几样可口的菜,送至连部,让恋人与指导员对饮。在吃吃喝喝之中,两个男人的对立模糊了,陡地紧密无比。也许这也是酿就我饱经磨难故事的一个起因,那契机便是不起眼的矮个子女孩。

  钱小曼牢记着我,总拨出些炸里脊、樱桃ròu之类的好菜留给我。嚼着它,我有种跟嚼láng外婆给的小手指一般的腻味。那个女孩已变得世俗jian诈,十分可恨。

  “只能那样。”她说,“我得帮他摆脱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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