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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15)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如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jī,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

  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的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样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我们看海去

  一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晤听!喝汤不要出声,■■■(上“xué”,下“卒”)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   我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

  “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乘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船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手……”

  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

  ”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只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教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gān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cha着薄荷叶,太阳xué贴着小红萝卜皮,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

  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

  “又哪儿疯去?”

  “妈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喝喝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老头子,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的房子?”   在闹鬼房和另一所房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糙,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糙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一块空糙地。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糙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便对傻方德成他们说:

  “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的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人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是我最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便轻轻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便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站在空糙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糙地里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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