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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事_史铁生【完结】(19)

  “不不还是不对,不是B也不是那几位先生,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战略部署,A和C何缘相识呢?”思路如此推演开去,疑为A和C的媒人者纷纭而至呈几何级数增长,且无止境。

  2.我难得登高望远。坐轮椅正坐至第二十个年头,尚无终期。

  某一日电梯载我升上十几层高楼,临窗俯看,见城市喧嚣浩瀚比以前更大得怵目惊心,楼堂房舍鳞次栉比也更多彩多姿,纵横jiāo织的街道更宽阔美丽。唯如蚁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头奔走,动机莫测出没无常;熙来攘往擦肩而过,就像互相绕开一棵树或一面墙;忽而也见两三位远远地扑来一处jiāo头接耳,之后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难辨认;一串汽车首尾相接飞驰向东,当中一辆不知瞬间受了什么引诱,减速出列掉头改道又急驶向西了;飘飘扬扬的一缕红裙,飘飘扬扬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远不见了,于原来的地位上顶替以一位推车的老人;老人缓缓地走,推的是一辆婴儿车,车厢里的小孩儿顾自酣甜地睡着……我想,这老人这小孩儿恰是人间亿万命途的象征,来路和去向仍是一贯地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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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三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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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高而望这宏大的人间,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学家们对微观世界的测验和观察吧。书上说:“经典力学具有完全确定的xing质,即给出力和质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够jīng确地预言运动客体的未来或过去的xing状。但是,在量子力学中,海森伯测不准原理指出微观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是不能同时jīng确测定的;因此牛顿定律不能适用于原子范围。量子力学定律并不描述粒子轨道的细节,它只能给出可能发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qíng况下发生的相对几率。”书上说,后来,物理学家把一切物质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xing。我想,人也是这样也具有波粒二象xing吧。你每一瞬间都处于一个位置都是一个粒子,但你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你的历史正是一条不间断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间在任何位置,都一样是命途难测。书上说:“物质世界是由同时存在着的无穷大的场构成。”那么人间社会料必也是如此;在几十亿条命运轨道无穷多的jiāo织组合之间,一个人的命运真可谓朝不虑夕了。你能知道你现在正走向什么?你能知道什么命运正向你走来吗?

  我坐在十几层高楼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七岁时有一次问他的母亲:“什么是结婚?”母亲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想要在一起生活。”七岁的男孩儿于是问父亲:“你结婚了吗?”父亲说:“如果我是你的父亲,我肯定是结过婚了。”男孩儿迷茫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不结婚。”母亲笑道:“你现在当然不要结,但将来你会结。”“为啥?”“因为,一般来说,所有的人都要结婚。”为此男孩儿郑重其事地想了一个下午,晚上他又问母亲:“那我和谁结婚呢?”母亲说:“这现在谁也不知道。不过那个女孩儿可能正在向你走来。”男孩儿于是独自到阳台上去,俯看街上埋头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个女孩儿,很想看见她从哪儿走来……

  这时我忽然想起问我的妻子:“我七岁那年,你在哪儿?”她正读一本书,抬头望了望我,说:“下次别再忘了——又过了三年我才出生。”她笑了。可我没笑。“那么那时你的父母,他们在哪儿?”“很可能那时,”她一边重新埋下头去一边说,“我的父母还不相识。”

  3.从上海来的一位朋友对我说,夏夜的外滩,qíng侣的密度当属世界之最。骄阳落去,皎月初升,江风习习chuī开熏蒸的溽热之时你瞧吧,沿江的栅栏边,qíng男恋女伏栏面水倾诉衷肠,一条大队直排出几里,仿佛对huáng浦江夹道的欢迎与欢送;一对紧挨一对,一对一对一对一对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间隙,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颗头的扭向让你猜哪两个是一对,你有50%的可能错点了鸳鸯。我对他的描述略表怀疑。“怎么你不信?”我的这位富于想象力的朋友笑道:“这么说吧,要是这时有谁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chuī一声哨,qíng男恋女们无需移动位置只要一齐转头180度,便可在全新的组合中继续谈qíng说爱。”

  “很可能,”我说,“这样的命令已经下过了。”

  “下过了?”这一回轮到他怀疑。

  “下过了,但是你没听见。”

  “你听见了?”

  “我有时感到我听见了。在你去外滩之前,在你去外滩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经chuī过了,因此你看见了你所看到的qíng景,你看见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种组合。”

  不久前我读一本书,书上说到洗牌。一局牌(不论是扑克还是麻将)开始,先要洗牌。连续的输家抱怨手气不好,尤其要洗牌,别人洗过了他还不能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乱一面心中祈祷好运的来临。那本书的作者说:当然这会改变他的牌运,但是,到底是改变得更好了还是改变得更坏了却永远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种种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种与你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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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何必曾相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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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有一天我们这伙人真都老了,七十,八十,甚至九十岁,白发苍苍还拄了拐棍儿,世界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是(夏令时)傍晚七八点钟的太阳,即便到那时候,如果陌路相逢我们仍会因为都是“老三届”而“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么不管在哪儿,咱们找一块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再说那地方也清静。“您哪届?”“六六。您呢?”(当年是用“你”字,那时都说“您”了,由此见出时间的作用。)“我六八。”“初六八高六八?”“老高一。”“那您大我一岁,我老初三。”倘此时有一对青年经过近旁,小伙子有可能拉起姑娘快走,疑心这俩老家伙念的什么咒语。“那时候您去了哪儿?”“云南(或者东北、内蒙、山西)。您呢?”“陕北,延安。”这就行了,我们大半的身世就都相互了然。这永远是我们之间最亲切的问候和最有效的沟通方式,是我们这代人的专利。六六、六七、六八,已经是多么遥远了的年代。要是那一对青年学过历史,他们有可能忽然明白那不是咒语,那是二十世纪中极不平常的几年,并且想起考试时他们背诵过几个拗口的词句:cha队,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如果他们恰恰是钻研史学的,如果他们走来,如同发现了活化石那样地发现了我们,我想我们不太介意,历史还要走下去,我们除了不想阻碍它之外,正巧还想为“归根结底不是我们的”世界有一点用处。

  我们能说点什么呢?上得了正史的想必都已上了正史。几十年前的喜怒哀乐和几百几千年前的喜怒哀乐一样,都根据当代人的喜怒哀乐成为想象罢了。我们可以讲一点儿单凭想象力所无法触及的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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