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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24)

  墙上,画面摇晃起来——那儿会乱起来了,摄影机摇摇晃晃颠上颠下,镜头里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拥挤的人群,一下是数木清的腿和纷乱的脚步……然后胶片断了,没有了,墙上一片漆黑,心里和房间里一团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摄影机旁说过的话:“qíng节非常简单: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恋的狂热之中。第二,他们不小心在这动dàng的人群中互相丢失了。”……“没有剧本,甚至连故事和更多的qíng节都还没有。现在除了这对恋人在互相寻找之外,什么都还来不及想。”……“因为我相信,不管在什么时候,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正在寻找的都是——爱qíng!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有几千几万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爱qíng祈祷上苍。”……

  漆黑中N想:真是让我说对了,那些寻找着的人中就有F。他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吗?他应该听见了。N想:我应该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对爱qíng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

  但是N还不知道,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

  227

  F医生死在那架摄影机停止转动之后不久。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是:他在那时犯了心脏病,从来没发现过他有心脏病,但是一发却不可收拾。

  N从国外回来才听说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与F的永别。

  冬天的末尾,融雪时节,N走过正在解冻的那条河,走过河上的桥,走进那片灰压压的房群。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中散布着煤烟味、油烟味、谁家正在煎鱼的味——多么熟悉的味呀!风chuī在脸上并不冷,全球的气候都变得不可琢磨。N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和每一个院门中进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个她认识的,或者仅仅是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她少年时常常走的路呀,每一个院门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电线杆和每一面残破的老墙她都认得,一切都还是那样,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你还是这样”,只是人比过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气候在变暖,就是人在变多,N记得小时候,尤其午后,在这小巷里走半天也碰不见一个人……呵,那家小油盐店也还在呢,只是门窗都换成了铅合金的……那么家呢,那座核huáng色的楼房在哪儿?唔,那儿,还在那儿,只是有点儿认不出了,它曾经是多么醒目多么漂亮呀,现在却显得陈旧、苍老,满面尘灰无jīng打彩的样子,风chuī雨打已把那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院子里堆得乱七八糟:砖瓦灰沙,木料,铁管,自行车和板车……而在这一团芜杂中竟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

  N敲了敲F家的门,没有人应,一推,门开了。轻轻走进去,厅廊里一股明显的霉味,地毯上污渍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灰土,墙上没有装饰只有尘灰,很多处脱落了灰皮,很多处,尘灰在那儿结起了网,屋顶上有一圈圈锈huáng的水迹。很多门,但都锁着。慢慢往深处走,只有一扇门开着,从中可见一个老人的背影。

  N在那门口站住,认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亲——坐在写字台前。房间很大,很空旷,冬日的阳光从落地窗中透进来,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chuáng上变了形,落在那老人弯驼的背上。

  F的父亲转过头来:“您是?”

  “我是N呀,您还记得我吗?”

  “呵……呵,当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会儿,不说什么,就走出去。回来的时候,他拖着一个麻袋。

  “这是F要我给你的,”F的父亲说。

  “什么?”

  “不知道。他放在我这儿的,我没看过。后来,有个叫L的人来跟我说,F要我有一天见到你,把这些东西给你。”

  N打开麻袋,只朝里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写给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给她写信从来都是用这种信封),都封着,都贴好了邮票,但都没有邮戳。N掏出几封看看,单从不同时期的邮票上就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并不发出的信。

  F的父亲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冬天的阳光抚摸着他弯驼的背。

  “伯母呢?还有……家里别的人呢?”

  “在国外。”

  “哪儿?”

  “具体是哪儿并不重要。”

  “那……就您一个人了吗?”

  “听说,你不是也去了国外吗?”

  “是。是在……”

  “不不,我不问这个。我只想问,你们,以及比你们更年轻的人,对叛徒怎么看?”

  “叛徒?”

  “对,叛徒。一个因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并不是为了想升官和发财的人,成了叛徒,你们对这样的人怎么看?对这样的叛徒,你们怎么想?”

  “我……我没想过……”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许……”

  “好了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事要问了。”

  228

  事实上,时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见N,他就开始觉得心脏不舒服了,气短气闷,心动过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设想过与N重逢时的qíng景,设想N的样子,设想她的变化,但就在他那样设想的时候他也明白,无论怎样设想也不会跟实际的qíng景一样的。就是说,尽管设想可以很多却总是有限的,不大可能与实际一致。对死的设想也是这样,你知道你肯定会某一天死去,你有时候设想你终归会怎样死去,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什么样的qíng境中死去,但这设想很少可能与实际一致,死真的来了的时候你还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远远看去,N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那么漂亮、健美、生气勃勃激qíng满怀。

  F站在人群中,从身旁一个小女孩儿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那个小女孩儿玩着一面小镜子,用那镜子反she的阳光晃她母亲的眼睛、晃她父亲的眼睛,晃到了便笑着跑开,换一个角度再重复这样的游戏。F问她:“你几岁了?”“五岁半!”小女孩儿说,同时伸出五个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个手指都看了一遍却不知道那半岁应该怎样表示。F便乘机从她的小镜子里看了看自己,他看见了差不多是一个老人: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脸色晦暗、皮ròu松弛,一副茫然疲惫的样子。他的心脏紧紧地疼了一下:我确实是永远也配不上N的……

  那里正有一个记者问N:“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站在摄影机旁回答:“对爱qíng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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