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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28)

  “真的。他们在等我呢,已经有点晚了……”

  可是三个人一同看表,才发现已经很晚了,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

  L苦笑一下。很明显,并没有谁在等他,这是一个借口。但是谁也不想揭穿这个谎言。

  “要不,今晚你就别走了。”她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说,“住这儿。”

  L朝那间房屋里看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在那犹豫里间可能发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这间屋子没有别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没有车了呀?”

  “用不着车,”L故作轻松地笑笑,“我不是擅长长跑吗?”

  “那……好吧。”

  “好。认识你真高兴,以后有时间来吧。”

  “谢谢,我也是真……真高兴。”

  她送他出来。在楼梯最后的一个拐角处,只剩了他们俩的时候,L认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从七点到现在他还没有真正看一看她。灯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烫了似地躲开去,躲开诗人。还好,这样还好,诗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会看见一双若无其事的眼睛。还好,她躲开了,就是说往日并未完全消散。继续走下楼梯,谁也不说话,走出楼门,走上那条小路,走过那排白杨树,两个人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样好,否则说什么呢?还是不说话的好——这是从七点到现在,从若gān年前的分手直到现在,也许还是从现在直到永远,诗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见吧。”

  “再见。”

  又都恢复起平静,整理好各自的表qíng,符合了流行的告别,符合了这个世界舞台的规则。L终于听懂了F心底的固执和苦难: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却不自由,就让往日保存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独钟实现,不要怨甚至不要说……那美丽的位置也许只好在心里,在想象里,在梦里,只好在永远不能完成的你的长诗里……

  L独自走在寂静的夏夜里。当然,没有谁在等他,没有什么约会。然后他跑起来,长跑,真正的长跑……

  可惜F医生已不在人世,否则可以去找F,在F那儿过夜,F会彻夜倾听诗人的诉说。

  这样,诗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里独自跑到黎明,跑来找我,惊醒我的好梦,对我说:一个美丽的位置才可能是一个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难,它只排除平庸。

  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

  一个美丽的位置?

  对了,那必木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232

  恋人们重逢的季节,在我的印象里,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种属于葵林中的那个女人。

  如果从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这个词仍不熄灭,仍然伺机发散出它固有的声音,它就会在这样的季节里搅扰得一个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静的白天和夜晚,这可怕的声音又一次涌动、喧嚣起来,传进一个老人晚年的梦中,他必定会愕然惊醒,拥衾呆坐,在孤独的月光里喃喃地叫着一个纤柔的名字,一连数夜不能成眠。

  这个老人,这样的老人,无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这个老人——Z的叔叔或者并不限于Z的叔叔,就终于会在我的写作之夜作出决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恋人身边去,同她一起去度过最后的生命。

  那样的话,在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属于葵林中那个女人的一种:

  星稀月淡,百里虫鸣,葵林依旧,风过葵叶似阵阵涛声,那女的忽然听见Z的叔叔穿过葵林,向她来了。

  女人点亮灯,烧好水,铺好chuáng,沏好茶,静静地等着。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这葵林里的一切声音,能听出是狐狸还是huáng鼬在哭,是狗还是谁在笑,是蜻蜒还是蝴蝶在飞,是蛐蛐还是蚂蚱在跳……她当然能知道是他来了,她已经听见他衰老的喘息和蹒跚的脚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头发,听见他已经走到了院门前。

  院门开着。

  她再从镜子里看一看自己被岁月磨损的容颜,听见他已经站在了屋门外。

  “进来吧,门没cha。”

  他进来,简单的行李仍在地上,看着她。

  “渴了,先喝点地茶吧。”

  他坐下来喝茶,看着她。

  “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来。”

  他呆呆地坐着。好像从年青时入梦,醒来已是暮年。

  一会儿,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场面进来。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点儿。

  好像几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们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时光因为遥远已经记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刚刚回来。好像她从来就是这样在等他回家,等他从那混乱的世界上回到这儿来。

  “我,”他说,“这次来就不走了。”

  她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么你再也不会来了,要是你又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走了。”

  “你知道我会再来?”

  她摇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再也不会走了?”

  “因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这一天。”

  233

  这样的季节,如果有一个男人去寻O的坟莹,他会是谁呢?

  我看着他默立的背影,竟认不出。

  只有猜想。

  WR吗?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满山落日的红光里,在祈祷一向是正当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写作之夜所忽略的那个人。

  只是一块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简单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糙遮掩得难于发现。四周的坟茔,星罗棋布,墓碑高低错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庄严或辉煌……似乎仍在宣布一个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争抢着告诉这一个世界关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差别。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个男人,把一蓬素朴的野花捧在碑前,折开,一朵一朵让它们散落在O的坟上。那样,O就仍然是一个蹲在糙丛中的孩子,在夕阳的深远和宁静里,执拗于一个美丽的梦想了。

  当然我们还会想到一个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这样的忽略里,她走近F医生如女教师O一样的坟前,或者正从那儿走开……怀念他或者从此忘记他。

  234

  在这季节,WR独自一人,走进那片黑压压拥挤不堪的老屋群。

  走过条条狭窄的小巷,走过道道残破的老墙,走过一个个依稀相识的院门……WR发现,有很多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往来于如网的小巷中,这儿那儿,人们都在呼喊着把家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车,这儿那儿都有老人们借别的目光和青年人兴奋的笑闹。怎么回事?WR驻步打听,人们告诉他: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这一带的居民都要迁往别处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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