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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19)

  世界给我的第一个记忆是:我躺在奶奶怀里拼命地

  哭,打着挺儿,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得好伤心。窗外的山墙上

  剥落了一块灰皮,

  形状像个难看的老头儿。奶奶搂着我,拍着我,“噢

  ——,噢--,

  地哼着。我倒更觉得委屈起来。“你听!”奶奶忽然

  说,“你快听,

  听见了什么?”我愣愣地听,不哭了,听见了一种美妙

  的声音,飘飘的、缓缓的,是鸽哨?是秋风?是落叶划过

  屋檐?或者,只是奶奶在

  轻轻地哼唱?……屋顶上有一片晃动的光影,是水

  盆里的水反she的阳光,光影也那么飘飘的、缓缓的,变幻

  成和平的梦境,我又在奶奶怀里安稳地睡熟……

  我从那一刻见到世界,我的感觉从世界的那一幅qíng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觉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并没有就此结束。

  我写过另一篇小说,叫作《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在其中我写道: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

  啦!

  奶奶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

  那是树。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奶奶说:“嗯,不怕。该尿泡尿了。”

  我觉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

  了出去,一阵叮嘟嘟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chuáng上玩儿。”

  脚踩在chuáng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gān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儿,又往窗外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弹了。风一刮,树才动弹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瞧,风把天刮得多gān净。”

  天,多gān净,在所有东西的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那是灰和红,灰色的房顶和红色的房顶;那是黑,树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条。是风把那些黑色的枝条刮得摇摆不定。我接着写道: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外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

  gān净。”

  奶奶说:“你妈,她下了班就从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

  街。是一条被楼yīn遮住的街。是在楼yīn遮不到的地方有

  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附中去的

  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

  玻璃都被我的额头的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沉西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楼房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母亲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然后是:

  奶奶说:“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咯咯咯……”奶奶切

  菜的声音,

  又飘转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

  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

  里一光。

  那是我的又一个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xing出生,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感觉同理xing分开;从那qíng景中还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将知道我的欢愉和我的凄哀,我将知道,我为什么欢愉和我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还没有到来。

  43

  我从虚无中出生,同时世界从虚无中显现。我分分秒秒地长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xing镶嵌进扩展着的世界之中呢?还是扩展着的世界搅拌在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xing之中?反正都一样,相依为命。我的全世界从一间屋子扩展到一个院子,再从一个院子扩展到一条小街,一座城市,一个国度,一颗星球,直到一种无从反驳又无从想象的无限。简单说,那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我有时想象那无从想象的无限,发现其实很简单——只是人们并不想老实地承认--那不过是想象力的极限罢了。无限,是极限的换一种说法。无限是极限的一个狡猾的别名。

  就像有一架摄影机,缓缓摇过天花板:白色已经泛huáng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纹般的雕饰,从圈心垂吊下一盏灯。孤寂而冷漠的一盏灯。灯罩的边缘如起落的波làng,但不动,安分得很,像一朵被冻僵的花。

  接着,摄影机下摇:墙上有一幅年画,那年画想必已经呆在那儿很久,已经并不紧贴住墙壁了,风从窗外来,它就哗啦啦地抖,想要招展而终于不能。年画上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怀里都抱着鸽子,背后的蓝天上也飞着鸽子。见过那幅画的人都会记起,它的标题是“我们热爱和平”。

  再横摇:无声地摇过那幅年画,摇过明净的窗,洁白的窗纸和印花的窗帘,窗台上一盆无花的绿叶,再摇过一面空白的墙,便见一张红漆长桌和两只红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钟,“嘀一哒一、嘀-哒-嘀-哒-”,声音很轻;但很有弹力,“嘀-哒-、嘀-哒-、当--”,最后一下响,声音很厚,余音悠长。

  镜头推进,推向那架老座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的一圈罗马数字,和一长一短两支镂花的指针,圆盘是非常jīng细非常复杂的金色图案,图案中有两个赤luǒ着身体的孩子,两个孩子在那时间里永远不长大,永远都快乐。镜头在那儿停留也许是一会儿也许是很久,不必考虑到底是几点,两支楼花的指针可以在任何位置。无所谓,具体的时间已经无所谓,不可能记得清了。画面谈出。

  据历史记载,有过一场“镇反”运动。可能就是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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