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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44)

  父亲和母亲开始做爱。

  他们要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间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诉说和倾听,让一切含羞的花糙都开放以便回到本该属于他们的美丽的位置。

  那就是他曾经流làng,但最终还是要回来的原因吧?

  那就是她曾经也许知道了他的沦落,但终于不说,还是救他回来的原因吧?

  男人在喷涌,女人在流淌。

  夏夜,星移斗转,月涌月落。

  父亲,和母亲,在做爱。

  这样的时候,女儿一天天长大。

  父亲和母亲听见,女儿,那夜很晚才睡,女儿屋里的灯光很久很久才熄。

  父亲想起那个名叫L的男孩儿,想起自己和他一样年纪的时候,父亲像我一样,为自己庆幸,我们躲开了一道危险的门,我们看见L走了进去。

  父亲问母亲:“为什么,xing,最要让人感到羞rǔ?”

  母亲睡意已依:“你说什么?哦,是的。”

  父亲问:“真的,很奇怪。人,为什么会认为xing,是不光彩的呢?最让人感到羞rǔ的为什么是xing而不是别的?为什么不是吃呢?这两件事都是生存所必须的,而且都给人快感,可为什么受到这么不同的看待?”

  母亲睁开眼,翻一个身:“哦,睡吧。”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嗯?”

  “是,很奇怪。睡吧。”

  父亲问:“女儿,她应该懂得爱qíng了吧?这样的年龄。喂,你像她这年龄的时候,懂了吗?”

  “我忘了”

  “至少,对男孩子,你们开始留意了吧?”

  “可能吧。可能有一点儿。”

  “什么感觉?主要是什么样的感觉?”

  母亲那边响起鼾声,且渐渐沉重。她年轻时不这样,那时她睡得轻盈优美。

  半夜,男人从梦中醒来,依在女人肩头,霎时间有一个异常清晰的灵感:“喂,喂喂,我想是这样,因为那样的时候人最软弱,那是人表达自己软弱的时候。”

  母亲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星空,让父亲弄得睡意全消。

  父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

  母亲:“所以什么?”

  父亲:“所以那是危险的……”

  母亲:“危险的?”

  父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

  父亲和母亲,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无语遥望星空……

  93

  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诗人L初次失恋的夏天重新分裂为N和O。这最先是因为少女o爱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这清晰的恋qíng,使模糊的少女T暂时消散。

  WR跟着母亲从农村来到这座城市,在那所庙院改成的小学里读书,他的第一个朋友就是O。待他高中毕业,闯下大祸,又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记得他的最后一个朋友,还是O。

  很多年后,时代有所变迁,WR从罕为人知的西部边陲回来,我们一起到那座庙院里去过一回。那时,我们的小学已经迁走,往日的寺庙正要恢复。我们在那儿似乎察看我们的童年,看石阶上熟悉的裂fèng和残损,看砖墙上是否还有我们刻下的图画,看墙根下的糙丛里是否还藏着蛐蛐,看遍每一间殿堂那曾是我们的教室,看看几棵老树,短暂的几十年光yīn并不使老树显示变化。每一间教室里都没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几个僧人在筹划。僧人问我们来gān嘛,从哪儿来。我们说,我们在这儿的每一间屋子里都上过课。一位老和尚笑着点头,说“希望你们以后还来”,其他几个和尚看样子年纪都不超过我们。

  “你是在每一间里都上过课吗?”

  “每一间。你呢?”

  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曾在同一个空间里读同样的书,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想近似的事。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罢了。印象与此无关,不受时空的妨碍,我现在总能看见,在那所小学里我与WR同窗就读。如果这样,我又想起那个可怕得让人不解的孩子,当然他也就与WR同班。那时,夏天过去了很久,庙院湿润的土地上被风刮得蒙上一层细土,太阳照进教室的门槛,温暖明亮的一线在深秋季节令人珍视。他来了,男孩儿WR站在门外的太阳里。向教室里看。有人说:“看,一个农村来的孩子”。一看便知他来自农村,衣裤都是黑色土布fèng的,身体非常qiáng健。老师进来,对全班同学说:“从今我们又多了一个新朋友。”他迈过门槛,进来,站着。老师说:“告诉大家你的名字。”他说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调,引起一片哄笑。老师领他到一个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与小姑娘o相邻。我记得小姑娘O没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忍住,变成对WR欢迎似的微笑。0柔声细气地告诉WR应该把书包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哪儿,把铅笔盒放在课桌前沿正中,把课本放在桌子有边。

  “老师让你把书打开,你再把它拿过来打开,”小姑娘0对他说。

  “好了,”小姑没O说,“现在就这样,把手背到身后去。”

  “你叫什么?”男孩儿WR问,声音依旧很大。

  O回答他,声音很轻。

  有人发出一声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个可怕的孩子。随即有人附和他。

  “是谁?谁这么没礼貌?”老师问,严肃地看着整个教室。

  O看看WR一付替别人向他道歉的眼神。

  那个季节,也许老白皮松上的松脂已经硬了,那个可怕的孩子不能把松脂抹在WR头发上,不能用对付我的方法来试验WR的实力了。也许是这样,因为松脂硬了。总之那个可怕的孩子选择了另一种方法。他先是发现WR的口音是个弱点,下了课,老师刚走出教室,他就怪腔怪调地学着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为这是友好,问他:“你叫什么?”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继续变换着腔调喊WR的名字。通过谐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有侮rǔ人的意思。于是全班的男生都这样叫起来,高声笑着叫来叫去。我也喊他,笑他,我确实觉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时候心里有一丝yīn冷的东西掠过又使我同qíng他,但我不能停止,我不愿意从大家中间被孤立出去。WR没弄懂其中意味,不吭声,看着大伙,觉得很奇怪:真有那么好笑吗?也许真那么好笑,WR有点儿惭愧,偶尔尴尬地笑笑,不知该说什么。

  小姑娘O站出来,站在WR身边,冲所有的男生喊:“gān什么你们,gān什么你们欺负新同学!”

  我,和其他好几个男生都不出声了。WR有点儿懂了,盯着那个可怕的孩子看。上课铃响了。

  放学时,大家走在路上,那个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并且说:“嘿,他们俩是一对儿呀。”所有的男生又都兴奋起来,跟着他喊。“他们俩要结婚啦!”“他们俩亲过嘴啦!”WR走过去,走到那个可怕的孩子面前,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非常简单,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镇定地看着WR。但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我,是WR。WR也看着他,问他:“你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站起来,狠狠地盯着WR。但是仍然非常简单,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这是可怕的孩子没想到的,他站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显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让他走:“我问你听见了吗,你以后再说不说了?”可怕的孩子也有着非凡的意志,他不回答,而且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心计,他知道打不过WR所以他不还手,他要赢得舆论的同qíng,他扭过头去看着大伙,这样,既是对WR的拒斥,又是在说“你们大家都看见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起来,又恢复了镇定,他要为明天的告状赢得充分的证据。所有的男孩子都惊得站在原地不动。那个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孩子,现在我想起当时的qíng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只是个孩子。我非常害怕,为WR,也为自己。小姑娘O和几个女孩子走来,把WR拉开了。可怕的孩子还是赢了,他没有屈服,这使得其他的孩子对他又钦佩又畏惧,而且他没有还手,他赢得了舆论并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胜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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