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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50)

  但是二十多年不见了,音讯皆无,在哪儿能够找到N 呢?

  101

  有一条小路。有一排白杨树。背景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芜杂零乱的楼区依然如故。

  除去那排白杨树比过去明显地高大了,一切都没有变。

  (给我的感觉是:舞台设计者无计可施,那排树是对时间的qiáng行说明。)

  F医生倚着自行车站在小路上。小路西端也还是那样堵死着,有一根电线杆和一盏摇摇yù坠的路灯。从F的位置(还是这个位置,还是当年的位置,也可以认为:还是上一场的那个位置),透过白杨树的枝叶,可以望见那个久违了的窗口。F张望那个窗口,甚至连张望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很像是剧场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有人擅自想象过一些莫须有的故事,现在,排定的戏剧继续演出。要不就是仅仅换了一回幕,舞台灯光熄灭了一会,F医生趁机钻到后台去改了一下装,灯光再亮时观众已从拙劣的字幕说明上循规蹈矩地认可:这是二十多年以后。)

  具体时间是暮chūn的一个huáng昏,下班的时候。

  这儿是一块相对安静的地带,远处(抑或幕后),市声喧嚣。

  (出于对生命变迁的暗示,也可能是出于对生命轮回的暗示,或者是考虑到生命本身就随时随地提供着这类暗示,戏剧编导没忘了在离F不远的地方安排下一个老年男人。)一个老人不断扭转头看F,神色中流露出猜疑。F早已认出于这个老人,或者这还是当年的那个老人,或者——时光流逝得无qíng呵——这老人已经是当年那个老人的儿子了。

  当年N的母亲将F拒之门外,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那时在他的前后左右就总有这样一个目光警惕的老人。当年那老人,比现在多着一条红袖章。当年那老人指指自己臂上的红袖章,问F:

  “你是什么人?”

  “中国人,”F回答他。

  “别废话,我没问你这个。”

  “那您是问我什么呢?”

  那老人想了想,说:“我问你总在这儿,想gān什么?”

  “那么您总在这儿想gān什么呢?”

  那老人愣愣地看着F,心里一时有些糊涂,但很快清醒过来了,说:“我问你呢,不是让你问我。”

  “您凭什么问我?”

  “我注意你好多天了,你总在这儿走来走去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以为我没发现吗?”

  “我是问您,您有什么权利问我?”

  那老人就又指指自己的红袖章:“就凭这个问你!”

  F摸摸那红袖章,说:“您在执行任务是吗?那么我告诉您,我的任务比您的重要一百倍。您的权利是这条红袖章,我的职业却让我不能随便bào露自己的身份,您懂了吗?”

  那无辜的老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有疚色:“这么说,您是……?”

  F不忍心折磨他了,说:“我们各自恪尽职守吧,别再问了。这件事,最好不要张扬。”

  当年,那可怜的老人,便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远远地向F医生投来怀疑而又恐惧的目光。因为,F在与N 分手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N 的母亲几次将他拒之门外,让他独自在那白杨树下苦苦地徘徊……

  N 的母亲:“你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找她了。”

  那个慈祥但是憔悴的母亲:“走吧走吧,你们就别再折磨她了。我只剩了这一个女儿了。”

  你们,她是说的你们,不是你而是你们。

  那个历尽坎坷的母亲:“不不不,我懂,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什么都能理解。”饱经沧桑,倍受艰辛的那个母亲:“是的是的,很可能你父母的考虑是对的,何况我们也不愿意影响你的前途。”

  这一回是我们,她不是说我,而是说我们。

  对此她作了一点补充:“我们,N 还有我,我们并不想危害任何人的前途。”

  任何人,没错儿她是说的任何人。

  不容分辩,那个傲骨依旧的母亲不容分辨:“好吧就这样吧。”她的眼睛看着门外,示意那是你应该撤步的方向。“不不,不用再见,到此为止。”

  N的父亲,57年的右派,曾经是作家,一位知名的作家,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开除了公职,后来像WR一样不得不离开这个城市,比少年WR更早地远离故乡。我对他仅存一点儿依稀的印象:一个身材高大笑声慡朗的男人,膂力过人。我记得在那座美丽得出乎意料的房子前面,在那个绿糙如茵花木繁茂的院子里,他两臂左右平伸,儿时的F和N各攀其一臂。“好了吗?”“好啦!”他便把两个孩子抡起来,天转地转,阳光跳跃白云飞走,直到N喊起来“放下我放下我,快放下我呀,啊妈妈——你看爸爸呀,我都晕啦”,然后N的白裙子像降落伞那样展开,落地,在那男人慡朗的笑声中男孩儿F和女孩儿N搂在一起,等待世界平稳下来。世界平稳下来了。世界平稳下来了,但那慡朗的笑声没有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见了,N和母亲搬离了那座美丽的房子……

  N 的母亲带着N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住到这片芜杂零乱的楼区里来。N的母亲,脸和手日渐粗糙,但举止依然斯文,神qíng依然庄重尊贵。N 的母亲,穿着依然整洁素雅不入时俗,依然在夜晚、在礼拜日弹响那架老式的钢琴,弹奏她历来喜欢的那些曲子。那钢琴声在这片芜杂的楼群里流开,一如既往,不孤不傲,不悲不戚,独独地更显得悠长和容易被踩碎

  那个坚qiáng的母亲:“好了好了,我们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们没有欺骗谁。她的父亲是这样,她和她的母亲也是这样!”那个正气浩然的母亲把门关上,把年轻的医生拒之门外:“我们也从没有打算欺骗谁,对对,尤其是爱qíng!”

  F像个被识破的骗子那样退出来,像个被抓住又被释放的偷地那样,低着头退出来,在这条小路上站了很久不知何去何从。那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老人,就是目前这个老人要不就是这个老人的父亲,如此惟妙惟肖的眼神只能归功于遗传基因。那时的一排白杨树都还细弱,暑假已经过去但蝉鸣尚未低落,此起彼伏叫得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日子,那些个漫长的分分秒秒,他不得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张望,等待N从家里出来或从外面回来,等待她的出现好再跟她说几句话,把昼思夜想的那些话都告诉她,把写了而没有发出的信都给她看。

  (至此,戏剧的发展有两种方案。一种是N 很快地出现,那样F就可能不是现在的F,他就会疯狂地倾诉,嚎陶,呐喊,炽烈的语言如果决堤泛滥就会激活他的另一种禀xing把他锻造成一个舍生忘死目空一切的恋人。当然还有一种方案。)

  日复一日乃至夜复一夜,他以他的全部勇敢在那个老人警惕的目光下踱来踱去等候着N,并且准备好了随时迎候警察的盘问。但他没能得逞,这戏剧采纳了另一种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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