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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6)

  13

  那么,爱qíng是什么?

  阻止不住的梦想冥顽不化。但那到底是什么?

  是的是的我们都相信,xing,并不就是爱qíng。但从中减去xing,爱qíng还是爱qíng么?

  当然不。那是不能分开的。

  xing呢?xing,都是什么?那yù望单单就是xingjiāo(或者叫“房事”)吗?

  那不泯的yù望都是从哪儿来呀,要到哪儿去?欢乐的肌肤相依一向都是走在怎样的路途上?那牵魂摄魄的所在,都是什么呵?

  问题,很可能,在提出的时候,答案已经存在:

  如果答案存在,我想这答案应该也包含着对画家的妻子猝然赴死的理解。如果答案存在,越过万gān迷障,这答案必定也包含了那个死亡序幕的关键。

  三、死亡序幕

  14

  在我的印象里,深夜。被一阵急促的喊声和捶门声叫醒的那个医生,就是F医生。

  闷热的夏夜,急救车到来之前,惊惶失措的人们忽然想起的那个医生,我想,他会不会就是F医生?

  据说一位住在邻近的医生,匆忙赶来,推开众人直奔画家妻子的chuáng前,指望能从死亡手中把她抢出来。当我听到这个传闻,眼前立刻浮现出F医生雪白的头发。因而在写作之夜,那个匆忙赶来的医生就是F:四十七、八岁,满头白发。

  但是已经太晚了。

  F摸摸画家妻子的脉博,看看她的眼睛……其实F医生刚一触到她的身体就已明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以肯定,她已经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瞳孔散大,心动消失,体温一会儿比一会儿更低下去。F医生用一秒钟时间又注视了一下那张美丽而苍白的脸,然后转身离开chuáng前。

  “多久了?”F医生问。

  有人回答:“听说十几分钟前还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间屋里张望了一下,画家坐在那边一声不响。

  “她吃了什么?”

  “会不会是安眠药?”回答的人再向画家那边望一眼,画家仍无反应。

  “不,不可能。”F医生说,“没有那么厉害的安眠药。”

  F医生环视四周,在纸篓里捡起了一个小玻璃瓶。“这个小瓶子刚才就在这儿吗?不是你们谁丢的吧?”

  众人摇头。

  小玻璃瓶上没有标志。F拧开瓶盖,嗅一嗅,在桌上铺一张纸,把瓶子倒过来上面嗑几下,掉落出几片什么什么东西的碎屑。F用摄子夹起一片碎屑,凑近灯下看了很久,然后又装进那个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F医生问。

  有人回答:“教师。”

  “教生物?”

  “不,教历史。”

  F医生没再说什么,像所有在场的人一样束手无策地站着。F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来已久。

  另一间屋子里,另一些人陪伴着画家。画家一动不动地坐着,脸色并不见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着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疯狂,就势必走向与日俱增的茫然。

  两间屋子里,人们站成两个孤,分别围着那两个默不作声的人。

  很久,两个弧才有所松散、变形、无序地游移。

  两间屋子里还有走廊里,几乎看不见墙壁,到处都挂满了画家的作品。F医生顾不上看那些画作,但还是能感到它的动dàng——说不清具体在哪儿,总有一缕缕彻骨的冷色似乎在飘展,就便闷热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屋里人又多,虽已是后半夜,仍然不见凉慡。窗户都开着,偶尔飘进来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没。人们毫无表qíng地走来走去,分散开。人群用最低的声音,在屋子里,在走廊中,在阳台上,在楼梯的拐弯处,断断续续地探询和描绘事qíng的经过。偶尔可以听清的总是这么一些循环jiāo替的字句:……为什么……谁……是吗……怎么会呢……不知道……可到底因为什么……噢……那么那个人呢……不,不知道……但是这些稍显清晰的字句刚一冒头,便仿佛立刻被凝滞的空气阻断、吸收掉了。紧跟着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候,低语和轻喘,细碎又沉重。人们不时在其中侧耳寻找急救车的音讯。

  F医生背对众人,背对正在萌动的蜚短流长,一直注目着角落里安卧的死者。那个角落幽暗、清寂,与周围世界相连处像是有着一道边缘,像是有另一种存在在那儿重叠,或是现世的时空在那儿打开了一个出口,女教师的形神正由那儿隐遁进另一种时空,另一维世界正把她带走。死,F医生记不清见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样使他惊讶,使他怀疑,他总不能相信:死,怎么可以把一个人那么多那么多不容轻蔑的痛苦、愿望、期盼、也许还有幸福,就那么迅速、简单、轻而易举地统统化为0了呢?死是什么?还有灵魂,那个刚刚离去的灵魂这会儿在哪儿?我甚至看见F医生四处张望了一下。死是什么,也许正像爱是什么,不知在哪儿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这一次,是女教师那张忧郁却澹远、柔弱又决绝的脸,给了F医生更为深刻的印象。还有:她已经穿戴整齐,她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素朴而优雅的行装。未来,当F医生也要从这个世界上离开的时候,我想他不会不想起这个女人,不会没有想起过这张消退了血色与凡尘的脸。——我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是:

  当急救车的笛声终于在暗夜的深处出现,众人再次慌乱之时,F医生猛地转过身来,但是停了一会儿,说:“要是不想让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严,依我看,就把什么急救车之类的玩意儿都打发回去吧。”我想F医生是这样说的。他说这话的声音很低,说得很慢,但是我想画家在另外的屋子里还是能听到。

  然后,F医生挤出人群。他离开之前,把那个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说:“警察来了,jiāo给他们。”

  15

  F医生回到家,夫人告诉他:那个画家叫Z。他妻子,对,那女教师,叫O。夫人接着告诉他:她早就看出那女人不是很正常。

  “从哪儿?”

  “不从哪儿,”夫人说,“不一定非得从哪儿。”

  夫人说:“事实证明我没看错。”

  夫人说:“别看她表面上那么文静、随和。但是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对,你注意过没有?”夫人说,“她很漂亮,可是她心里有事。”

  夫人说:“她心里有事,我们都看出来了。”

  “谁们?谁?有多少人?”

  “我!我骗你吗?当然还有很多人!”

  夫人告诉他:很多人都知道,女教师总是独自到那个荒弃的园子里去看书。很多人都见过,很晚很晚,她一个人从那个园子里出来,回家。

  夫人一边准备重新入睡,一边告诉他:女教师把书放在腿上,有时候并不看,光是两眼空空地望着别处。倒是没见有别人和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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