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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61)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和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的咒骂于是转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坚信自己是个好色之徒是个yíndàng的家伙,无可救药。河岸上的野花在黑夜里含苞待放,万籁俱寂,甚至能听见野糙生长的坦然之声。诗

  人忽然亲切地感到,他活着并不使这世界有丝毫增益,他死了也不会使这世界有丝毫减损,他原本是一个零。但这个活着的零活得多么沉重,如果这个圆圆的零滚到河里去趁黑夜漂走,那个死去的零将会多么轻松。诗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qíng,觉得轻慡、安泰,仿佛静夜中有一曲牵人入梦的笛萧。

  早晨,人们在河岸上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高烧,说胡话,叫着一个显然属于女人的名字(就像Z的叔叔的话语中,时隐时现的那个纤柔的名字),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必是诗人。人们把他抬到了医院,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完全可以就是诗人L。那家医院呢,我想,不妨就是F医生供职其间的那家医院。

  118

  “F医生,你没想过死吗?”

  “想过,想不大懂。”

  “就像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毫无知觉。”

  “但那是你醒后的回顾,是你又有了知觉时的发现。而且那时你还会发现:一切都存在,毫无改变,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等于零,那圆圆的零早已滚得无影无踪了,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要再醒来,那就是死。多么简单哪F医生,那就是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说绝对的虚无,是吗?”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绝对的虚无,一切都没有了。F医生,那是多么轻松呵!”

  “首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轻松……”

  “随便,那无所谓,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绝对的虚无根本不可能有。”

  “怎么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么会是绝对的无呢?”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吟。寂静和呻吟jiāo替。呻吟在寂静与寂静之间显得鲜明,寂静在呻吟与呻吟之间显得悠久。

  “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

  “F医生,那……死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又一次开始,另一种开始。也许恰恰是醒来,从一种yù望中醒来,醒到另一种yù望里去。”

  “为什么一定是yù望?”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yù望。”

  “呵……我可不想再要什么yù望,不想再有任何yù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无,那都是yù望。”

  “我不如是块石头。”

  “石头早就在那儿了,你劳驾低头看看这地面。”

  “我是说我,我最好是一块石头。”

  “‘我’总也是不了石头。石头不会说‘我’,意识到‘我’的都不是石头而是yù望。石头只能是‘它’。”

  “我会变成一把灰的,这你不信吗?”

  “烧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块石头,这我信,你早晚会这样的。但是,‘我’不会。”

  “你说什么,你不会死?F医生你清醒吗?”

  “我并没说F医生,我说的是‘我’,我是说yù望。yù望是不会死的,而yù望的名字永远叫作‘我’——在英语里是‘I’,在一切语言里都有一个相应的字,发音不同但表达相同的意思。这yù望如果不愧是yù望,就难免会失恋,这失恋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至于‘我’偶然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样,都不过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过是在‘我’的位置上经受折磨。”

  “F医生,您不必弄这套玄虚来劝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会怎么样。”

  “你也不用这么激我。一个想死的人什么都不在乎。”

  “这我信,而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么,他死就是了,不会还这么絮絮叨叨声明自己多么想死,想摆脱yù望,想成为一块石头,一把灰,说不定还想成为一块美丽的云彩,一阵自由的风……”

  “你是说我并不想死,我是在这儿虚张声势?”

  “不是虚张声势,是摇尾乞怜。别生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计较别人说什么。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还在……还在渴望爱……”

  119

  以上对话的双方,有三种可能:

  1.F医生与诗人L。

  2.F医生与F医生自己。

  3.F医生与残疾人C。

  如果是1,接下来诗人L必哑口无言,他翻开地图册,一页页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

  诗人知道那七个零意味着什么,不过是一公分等于三百或四百公里罢了,他把那地图册揣进衣袋,仿佛已经把他恋人的行踪牢握在手。

  然后诗人L告别了F医生,在我的视野里消失,在我的世界上变成一个消息,诗人的消息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流传。时间一般连贯的诗人的yù望和痛苦,在这块广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流传,并不随时碰撞我们的耳鼓但随时触响我们的心弦。从那并不随时碰撞耳鼓但随时触响心弦的消息里,辨认出诗人无所不在的行踪,或到处流làng的身影。

  如果是Z,F医生将就此把渴望藏进夜梦,融入呓语。F医生很清楚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但他其实并不大弄得懂梦境与现实的界线。对于F医生,现实是一种时时需要小心谨慎的梦境,梦境呢,则是一种处处可以放心大胆的现实。

  他曾对诗人L说过:如果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会堂里听着狗屁不通的报告,另一个人闭着眼睛躺在chuáng上入qíng入理地说着梦话,你怎么区分哪一个是醒着哪一个是梦着呢?如果一个人睁着眼睛上楼,上到楼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另一个人睁着眼睛梦游,望见一个水洼轻轻一跃,跳了过去,醒和梦可还有什么令人信服的区别么?如果有,就只有等等看,因为一个安祥的梦者总会醒来成为一个警惕的醒者,而一个警惕的醒者总要睡去成为一个安祥的梦者。所以醒与梦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是紧张而警惕的,一个是自由而安详的。

  诗人不同意这样的区分,说:“那么在恶梦里,阁下您还是安祥的么?相反,在做爱的时候您要是还有所警惕,您极有可能落个阳痿的毛病。”诗人指出了另一种醒与梦的区分:醒着的人才会有梦想,因而他能够创造;在梦里的人反而会丧失梦想,因而他只可屈从于梦境。诗人L还向F医生指出了梦想与梦境的区别:梦想意味着创造,是承认人的自由,而梦境意味着逃避,是承认自己的无能。诗人L对F医生说:“所以我是醒着的,因为我梦想纷纭,而你是睡着的,因为你,安于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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