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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73)

  “明白了什么?”

  “童话是,没有说完的谎言。我坐在墙根下忽然想起来了,安徒生这个骗子他其实总是说半句话,那个说破了‘皇帝的新衣’的孩子后来怎样了安徒生他没说,他不说,他只想让那个孩子说,但他自己不敢说……”

  “我不这么看……”

  “你不这么看你就最好先闭上你的臭嘴,你就别说皇帝是光着屁股的,因为……因为皇帝的屁股比你的臭嘴有用得多!”

  我听见他一把一把地薅着河岸上的野糙,把野糙扯碎,午夜的宁静中每一根纤维断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然后那声音停止了,我感到他在使劲地闻着那些扯碎的野糙,把它们捧起,闻着它们清纯沁凉的芬芳。

  我想我应该说一句什么了。我说:“后来呢?”

  “你是说安徒生的那个孩子还是说我?噢噢,反正是一回事。但我想那个孩子未必有我幸运,他大概已经死在隔壁了。”

  他把扯碎的野糙撒进河里。

  “你听说过中国古时候有一种监狱的墙吗?”他的语气平静下来,“那是双层的夹壁墙,中间灌满了沙子。这设计真是再英明伟大不过了,不用担心囚徒会破壁而逃,因为,因为你真要是能在那墙上凿开一个dòng那沙子就会不断地流出来把你埋了。”

  “你那墙就是这样的墙?”

  “不,我那墙里不是沙子,是和沙子一样的人,是能够不断地流出来把我埋掉的一个时代。”

  他淡淡地一笑:“我万万没料到,我又会回到这个世界来。”

  岸边的高楼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然后一个窗口亮了,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想必是母亲的奶头堵上了婴儿贪婪的小嘴。很久很久,我面前的这个人和我心里的这个人,他一声不响。

  “你想什么?”

  “我想,要是我现在没有回来要是我到底也没有回来,其实那隔壁就等于没有人。所以我想,很多我们以为没有人的隔壁,正有人在那儿哭喊……”

  “你打算怎么办呢,今后?”

  “我打算——你最好有些jīng神准备否则你会吓坏了的,我要当官!”

  “当官?你说你要当官?”

  “不是问号,是惊叹号。其余的你一点儿都没听错。”

  “当什么官?”

  “当然是越大越好。”

  “为什么?”

  “因为我在隔壁呆着的时候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我就听着你们这边的声音,从我能听清的只言片语中想一想,看有什么办法能够不使任何人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什么办法?你认为有什么办法?”

  “一个被遗忘在隔壁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呢?那时不过是想着玩玩儿,一种消磨时光的办法罢了。跟老百姓的办法一样,不过是饱暖之后做一做希望的游戏,但那得是一个快乐的游戏,没人愿意去做一个危险的游戏。还有什么学者呀作家呀,他们的办法不过更煞有介事而已,煞有介事的一种逻辑体cao,那不过是一种生活习xing,无论如何他们总能找到一块地方来演练那些愉快而又高尚的体cao。”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只有权力,能够真正做成一点儿什么事。尽管那也许是,皇帝的又老又丑的屁股。”

  “什么事?你指的什么事?”

  “一切事。比如不再把任何人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你这么相信权力?”

  “除此之外你让我相信什么?民主,是不是?可是民主并不是由民主创造的,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逻辑,就像你不是你自己生的一样。还有什么自由哇平等啊法制呀,当它们都还是一个体cao项目的时候它们不过是那么几个人获取金牌的机会。”

  “我不想跟你谈政治,我已经看够了那些把戏。”

  “噢我想起来了政治是肮脏的。刚才我一时忘记了,得请你们多多包涵。是呀真的,你们可别弄脏了自己,你们珍贵的灵魂一定要供奉在一个叫作圣洁的地方,那样你们就可以非常自信而且光荣地站在那儿往四下里看了,就可以一会儿流着泪赞美这个,一会儿捂着鼻子嫌恶那个,一会儿说多么多么想吻穷人脚上的牛粪,一会儿又说他们就跟牛粪一样麻木愚昧简直是半死的东西,呆在屋子里你们赌咒发誓说自己要做人民的儿子,可走到街上却发现到处都是俗不可耐萎琐不堪的嘴脸。当然当然,最能反衬那圣洁的就是肮脏的政治了,还有商人,他们极yù熏心唯利是图,一群小人,尔虞我诈鼠目寸光,他们不过是一群令人作呕的市侩是根本不懂得生命价值的畜生是……还有什么?总之这些家伙只配下地狱去。可你们是天使,是圣人,是背负着十字架的圣徒,所以你们的痛苦是高尚的痛苦,你们的快乐是非凡的快乐,你们的哭和笑、愁和怨、悲伤和愤怒、穷酸和寂寞都是美丽的,别人看不到这美丽只能证明他们无可救药。可偶尔你们也掉进自己的圈套里去,比如,当你们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富有”的时候你们到底是要说什么呢?说你们是幸运者呢,还是说你们是不幸的人?如果是后者,你们就自己推翻了自己的价值观,木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如果是前者,你们这些幸运者又是怎么想起来要傲视那些不幸的人呢?幸运者傲视不幸者,这简直就是恃qiáng凌弱以富欺贫了吧?你们的圣洁岂不就很可疑了吗?说真的,我同意说灵魂的丰饶和圣洁那才是真正的富有,我羡慕那样的人,我从小就是多么地羡慕那样的人呀,所以我拚命地读书一心想作那样的人。可是我不明白,那样的幸运者他们gān嘛要傲视那些灵魂的穷人?尤其gān嘛要对他们皱起眉头、捂着鼻子,挖苦、嘲讽、厌恶和轻蔑的目光就像一盆一盆的污水往他们头上倒?所以会有灵魂的穷人,你们圣洁的心怎么会不知道那正是因为有灵魂的qiáng盗呀……噢澳,现在我又有点儿明白了,不这样可怎么衬比得出你们的富有和圣洁呢?不使肮脏的地方更肮脏,怎么能使圣洁的地方显得更圣洁呢,没有灵魂的战争可怎么有灵魂的胜利者呢……”

  “你也许说对了,但是……”

  “也许?你是说‘也许’吗?”

  “好吧,你说对了,”我说,“但是不见得有谁宁愿肮脏吧?”

  “我是说O的事!”不等他回答,我说,“那么O呢?你真的是不爱她了吗?”

  他不回答。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晦涩的晨曦从巨大的黑色的楼群后面渐渐浮现。昏黑的夜空从岸边峭壁一样的高楼的边角处,慢慢退色。黎明,是以河水泛起灰白的闪光作为开始的。

  “你不回答,因为你不敢回答。”我说。

  “但是不回答,实际就是回答。”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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