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务虚笔记_史铁生【完结】(99)

  L问:“你的家,在哪儿呢?”

  L又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看见一缕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谎言。

  犯规。L知道,这是对这一种“自由”的威胁。因为一旦恢复历史,你就又要走进别人,走进目光的枪林弹雨,又要焦虑: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L就像浴室门上那只窥视的眼睛。而她们,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脸,捂住了姓名和历史。唯一只无名的手沿着光滑而没有历史的皮肤走遍,走过隆起和跌落,走过茂密、幽深,走过一个世界的边缘。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这儿团聚,且已从这luǒ体上逃离。

  你自己呢?也是一样。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团聚还是逃离?

  诗人不再问,看着阳光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儿。他和她的luǒ体在模仿团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离。他和她的历史在另外的时空里,平行着,永不相jiāo。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联”的火车上,黑暗遮住了那个成熟女人的历史,然后永远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很多年后那个少年才知道:这才安全。百叶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luǒ体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间,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两匹歇息的动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动物,孤独未曾进入它们的心魂。它们来晚了,没能偷吃到禁果。没有善恶。那果子让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们。让它们没有孤独,让它们安魂守命,听凭上苍和跟随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续……是人救了你们,你们知道吗?

  人替你们承受了爱的折磨:

  人替你们焦灼,你们才是安祥。

  人替你们忧虑,你们才是逍遥。

  人替你们思念,你们才是团圆。

  人替你们走进苦难,走进罪恶和“枪林弹雨”,你们才是纯洁与和平。

  人在你们的乐园外面眺望,你们的自由才在那羡慕中成为美丽。

  你们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样,不理睬。

  以致chuáng上这两匹走出了乐园的动物,要逃离心魂,逃离历史,逃进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现在。要把那条蛇的礼物呕吐出来。在jiāo媾的迷狂和忘怯中,把那果子还给上帝,回到荒莽的乐园去。

  但是办不到。

  184

  办不到。写作之夜是其证明。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F医生终有一天会发现,人比“机器人”所多的,唯有yù望。过去和未来无穷地相联、组合、演变……那就是梦想,就是人的独特,以及每一个人的独特。)

  我们常常不得不向统一让步:同样的步伐和言词,同样的衣着装扮,同样的姿态、威严、风度、微笑、寒喧、礼貌、举止、分寸,同样的功能、指标、效率、jiāo配、姿势、程序、繁殖、睡去和醒来、进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规蹈矩。我们被统一得就像一批批刚出厂的或已经报废的器材,被简化得就像钟表,亿万只钟表,缺了哪一只也不影响一天注定是24小时。我们已无异于“机器人”,可F医生他还在寻找制造它们的方法。

  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个?唯有yù望和梦想!

  yù望和梦想,把我们引领进一片虚幻、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们的独特吧,看重它,感谢它,爱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独特’不可能被‘统一’接受的地方,在‘独特’不甘就范之时,‘独特’开辟出梦想之门。无数的可能之门,和无数的可能之路。‘独特’走进这些门,走上这些门里的这些路。这些路可能永远互不再相jiāo。可是倘其一旦相jiāo,我们便走进爱qíng,唯其一旦相jiāo我们才可能真正得到爱qíng。

  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

  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乐园。

  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设想的、不是团聚而是逃离的chuáng上,诗人不止一次梦见他的恋人回来:也许是从北方风雪之夜的那列火车上,也许是在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但是在这样的好梦里,往日的xing乱使诗人丢失了xing命悠关的语言。

  铁轨上隆隆的震响渐渐小下去,消失进漆黑的风雪,这时,车站四周呈现南方静谧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chuī人魂魄,L看见,他的恋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单影只。“是你吗?”“是我呀。”魂魄飘离ròu体,飘散开,昏昏眩眩又聚拢成诗人L,在芭蕉叶下走,跟随着恋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恋人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便在梦里L也觉得若虚若幻。恋人走进南方那座宅院,站下来,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门开着,窗也开着。恋人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这儿和那儿,都亮起烛光。

  是你吗?

  恋人转过身,激动地看着L。

  是她:冷漠的纺织物沿着热烈的身体慢慢滑落……点点烛光轻轻跳动,在镜子里扩大,照亮她的容颜,照亮她的luǒ体,照亮她的丰盈、光洁和动dàng……

  盼望已久,若寻千年。诗人满怀感激,知道是命运之神怜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来,使她允诺。但是,看着她,诗人千年的渴望竟似无法诉说。

  xing命悠关的语言丢在了“荒原”。

  L颤抖着跪倒,手足无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动作都已司空见惯,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xing乱中耗去jīng华,任何放làng都已平庸,再难找到一种销魂dàng魄、卓而不群的语言能够单单给予她了。

  写作之夜,我理解诗人的困苦:独特的心愿,必要依靠独特的表达。

  (写作之夜,为了给爱的语言找到xing的词汇,或者是为了使xing的激动回到爱的家园,我常处于同诗人L一样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两具僵尸;“xing行为”和“xing生活”呢,又庸常无奇得尽失激qíng。怎样描写恋人的身体呢?“臀部”?简直一无生气;“屁股”?又失虔敬。用什么声音去呼唤男人和女人那天赋的花朵呢?想尽了人间已有的词汇,不是过分冷漠,就是流于猥狎,“花朵”二字总又嫌雕琢,总又像躲闪。“做爱”原是个好词儿,曾经是,但又已经用滥。)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 史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