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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_史铁生【完结】(14)

  他站下,不动,看树上的风,看水中的影,看天边越沉越红的夕阳。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平庸的人,一个被认为是平庸的人,也有平安吗?

  你倒是告诉我,他说,一个被忘记的人,被忽略的人,可有什么平安?

  你倒是给咱说说,他喊,一个从来就不被发现的人,肯定比一个挨斗的“高gān”,比一个落难的名人,更平安吗?

  我见他眼睛里的迷茫在增长。我见他扭曲的面容中怨愤在深入。远处的夕阳正渐渐暗淡,我劝他:走吧哥们儿,咱回家。我担心这样的qíng绪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他就要变成画家Z了,他就会像Z那样永远地走进愤恨,走进征服他人的yù望,以及走进什么都可以是、什么也都可能gān的“jīng神”,再也唤他不归。

  太阳下去了。

  处处浮起淡蓝的雾霭。

  还好还好,看样子还好——丁一惟无奈地叹在心里,一路回头还是张望那几个好友,张望那些漂亮的女生,并没有像Z那样咬紧牙关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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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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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又让我想起了我在史铁生时的一思心路——在其“写作之夜”(“写作之夜”,见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画家Z及后文的诗人L、女教师O,都是小说中的人物。)

  ,在他似是而非地与画家Z一路同行时所经历过的心qíng。

  画家Z,曾有过与丁一此时此刻极为相似的处境,但他却因而走进了愤恨和征服他人的yù望。这是为什么?为什么Z的心里会充满愤恨?为什么他选择了征服?因为他更高傲,还是更卑怯?因为他的想像力更简陋,还是更丰盈?在现实中,Z的朋友无一不认为他是qiáng者,可事实上,从我这旁观者清并亲历者明的双重角度看,那时,Z已完全被一幕幕屈rǔ的历史所控制,由之刺激出来的某种“jīng神”已然压垮了他的qíng智,摧毁了一个人可能达到的更为丰富、更为辽阔的想像。

  丁一与Z大不一样。

  丁一之旅与Z的路途之不同,很可能,就由他们走出人群那一刻的不同心qíng所决定:丁一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张望着他的好友,张望着那个或那些漂亮的女生。丁一所以是丁一。丁一所以是qíng种。丁一不能接受往日的qíng谊忽然归零,或与生俱来的梦想忽然间背向而驰。Z则不然,Z再也不想看见那些忽略了他和轻蔑着他的人了,除非有一天他可以跟他们换个位置,可以居高临下地接受他们的仰望。Z所以是Z。所以Z是qiáng者。Z的想像力只限于此。

  这样看,丁一倒是很有点像“写作之夜”中的那个诗人L了——“如果那个冬天的下午,融雪时节的那个寒冷的周末,九岁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楼房里,在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儿的房间里,并未在意有一个声音对那女孩儿说——‘怎么你把他带进来了,嗯?谁让你把他们带进来的?’如果Z并未感到那声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身上,那么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岁的Z而是十岁的L。”(史铁生的《务虚笔记》)

  丁一的想像力从来是以一个“qíng”字为引导,为取舍,为定夺。就像传说中的那块“宝玉”,相信女孩冰肌玉骨,必都是天生洁净不染尘泥的。或像诗人L,认为真理都在女人手中。所以,在与Z的处境极为相似的一刻,丁一所顾念的全是那些女孩,仍然是那些女孩。哪个女孩?不不,不是哪个,而是所有,是朦胧却具诱惑的她们。哪个,还没一定。终于是谁,还不清楚。但肯定,她已经在了。自打我与夏娃在伊甸分手,便注定她已经来到人间!也许她就在那几个好友中间,甚或就在那些“红绸”“红缎”之中也未可知。当然,更可能是在别处,在远方,在不知所由的某一条路上,正向我们走来。“qíng种”于是乎不同于“qiáng者”。当Z不可阻挡地走向愤恨之时,丁一走出会场,走回家中,走进黑夜,把久存于心的一份困扰独对我说:大家本来都是好好的,为什么就会那样?

  但是但是,史铁生又在一旁讪笑了:“你肯定,Z的愤恨就不是出于一个‘qíng’字?”

  是呀,我记得,Z在其愤愤然走出人群的那一刻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是母亲备受欺侮的一生——能说这就不是因为一个“qíng”字?

  “不打自招,不打自招!”那史的笑于是近乎幸灾乐祸了,“这个‘qíng’字不也一样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可以gān吗?”

  是呀是呀,这个“qíng”字如果不能走向爱,就仍然是一种本能。不过,老史你注意到没有,丁一的qíng眸却是眺望得更为宽广,更为辽阔,更为痴迷或更为深重?也许就因为他从来不是对准着一个,而是向往着她们,不是依恋着自己的一部分(譬如母亲,或母爱),而是向往着他者,所以他才会那样问。所以当他以其少年的痴那样问我时,我听出丁一正在跨越那一个“qíng”字——正在,或者将要,步入爱qíng了。

  但是我没有恭喜他。我不打算惊扰丁一。当然,我也并非没有忧虑。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但是我知道:无论曾经还是将来,也无论是在某丁还是在某史,生命之旅都会印证一个近乎预言的诗句:是谁想出这折磨的?是爱。(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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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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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终于来了。却是个奇怪的梦。

  还是跳舞。

  还是四顾幽暗。

  也还是那个舞伴——素白衣裙的女子,眉目不清,又似乎熟悉。

  “喂,你到底是谁呀?”

  “怎么,不认识了?”

  “认识?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

  “是呀,很久以前。”

  “在哪儿?”

  “唉,你真是忘了……你现在是在丁一,对吗?”

  “对。你呢?”

  我极力回想,竭力想看清她的面容。

  但这时跳舞的人多起来。成双结对的舞者,步态轻柔优雅,从晨光熹微的远处,从昏黑兀立的楼群后面,从四面八方,游动着,漂移着,甚至是漫卷着,聚拢而来。各色衣裙飞扬招展。

  忽然间我以为我认出她了:“你是不是早年戏剧中的那个女孩?那个‘白雪公主’?”

  晨曦扩展,丝竹之音渐悄渐杳。铜管乐与打击乐随即震耳yù聋,众人的舞步亦随之激越,欢腾,狂放,飞舞的衣裙似扬波披làng,或如一串串涌动的旋流。

  “是你吗,阿chūn?”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颔首微笑。

  “这一向你都在哪儿?”

  素白衣裙的女子惟脉脉含qíng。

  “喂,到底是不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你住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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