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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_史铁生【完结】(17)

  “什么啥感觉?”

  丁一在腕子上狠狠地比画了一下:“害怕吗?”

  “害怕你就别gān。gān了,就说明不gān更可怕。”

  “为啥呀,你?”

  不料那人出语惊人:“没啥,不过是想换个地方住住。”

  “换到医院来?”

  那人笑了:“嗯,也行。”

  “那你还想换到哪儿去?”

  那人拍拍丁一的肩膀:“怎么着小兄弟,也想换换?”

  “我嘛,嗯……”丁一吞吞吐吐,“你先说,你想换到哪儿去?”

  那人上下打量着丁一:“我劝你别换,我看你这地方不算坏。”

  “那你gān吗换?”

  “唉,我这地方是坏到不能再坏啦。”

  “你是啥地方?”

  “无期。而且不是冤案。”

  丁一瞠目。

  “对他,不是冤案,”那人指指自己的头,“但对我可是冤透了!”那人又指指自己的心。

  “你真逗。”

  “我不知道哇,我没想那样gān呀!可到后来,你不想gān也得gān啦……”

  “到底咋回事?”

  “小兄弟,听我的,好好活着,只是遇事千万加上点儿小心。”

  丁一听得糊里糊涂:“那你,到底想,想换到哪儿去住住呢?”

  “比如说,换到你那儿住住。”

  “我们家?”

  “不,是你这儿。”那人拍拍丁一肩膀,又拍拍丁一的胸脯,“你叫什么?”

  “丁一。”

  “行啊,换到丁一去住住我就知足。”

  丁一还是没懂,但是我懂了:这是一个误入深渊的行魂!我便悄声对丁一说:?

  别再问他啦,他不是特务就是间谍,要不就是个贪污犯。

  那人闭上眼睛仿佛睡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丁一憨直可爱不忍心看着他愣愣地发傻,便问丁一:“你说,什么刑罚最可怕?”

  “什么?”

  “告诉你,不是死刑,是无期。”

  “你到底gān了什么?”

  “小兄弟你最好别知道,那种事也许诱惑不了你,”那人指指丁一的心,“但很容易诱惑他,”再指指丁一的头。

  丁一愈发不解。

  “但是我告诉你一个法子。”那人忽显轻松,眉目间甚至闪现出几分快慰,“别的你不用知道,但如果你碰上我这运气,你记住有一个办法。”

  “换个地方住住?”

  “行,你不笨。你要是在那间几平米的小黑屋里实在住不下去了,我告诉你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所有的门。”

  “什么钥匙?”

  那人在腕子上狠狠地比画了一下。

  “这,怎么会是换个地方呢?”

  “因为,一次,只能换一个地方。”

  “哥们儿你真逗。”

  丁一还以为他是答非所问呢,我却听出这家伙的善意或狡猾了——他知道,为什么是“换个地方”说了丁一也不会懂,但“一次只能换一个地方”是确实的。

  “一点儿都不逗。”那人说,“可是记住一条,换到哪儿都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全都称心的地界儿。”

  “那你,是不是还想换?”丁一又在腕子上比画了一下。

  “看qíng况吧,反正挺简单。”

  “你认为很简单?”

  “对,很简单。但是小兄弟我得告诉你:换,很简单,但住好了却不简单。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换。因为嘛,因为还是那句话:换到哪儿你可能都不会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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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丁一对我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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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那个人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年轻的生命本能地要为活下去寻找理由,正当我yù留yù离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丁忽然转念。他信誓旦旦地说:“埋骨岂需桑梓地”,人间只此一丁一!接着他又援引我的话说:“每一个音符都是重要的。”所以我看还是让这乐章原原本本地演奏下去的好。否则,他说,丁一既不像个男子汉,我也就别再夸耀什么永远的行魂了,两败俱伤,真是何苦?最后他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句史诗般的格言作为鼓舞,大意是:人的生命只有一回,惟把这有限之物贡献到无限的什么什么之中去,他丁一才可以如何如何。——记不全了,况且对此类言词我也素无兴趣,我只是看此丁年华正好,前程似锦,就这么急着弃了真也是于心不忍。也许就再试试?看那些五彩的药和无形的光有没有什么效力吧。于是乎,我便也顺手寻得喜剧般一条警句权当应和:排队买豆腐吧,加回塞儿倒也值得,死,你可着的什么急?——丁一一带竟有如此高瞻远瞩的思悟,着实令我惊讶;料此言之出处,必也曾有睿智的行魂走过。

  应该承认,那一回是丁一劝住了我。

  那丁沉闷些时,以其顽qiáng的抵抗作为对我的挽留,以其年轻的生命力暗示了chūn天的qiáng大,以其不屈不挠或不如说是蛮横无理,劝住了我,劝我再给他一点时间。我赞成了他。我说那我就先留下来吧,没问题一言九鼎!我甚至暗自谢他,是的是的,那一回是他的yù望保存住了我的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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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曾在约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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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一的决心令我感动。但那一个“癌”字可真不是玩的,那东西就像个老娼妇没日没夜地吸吮着丁一,靠了他年轻的生命力壮大自己,不单枝繁叶茂,还要开花结果,似乎不把其恶种撒遍丁一它绝不肯罢手。幸而有那些五彩的药和无形的光阻止着它的蔓延。但是那些药和光,同时也蹂躏着丁一,消耗着他的气力,摧残着他的意志和信心。有一阵子丁一神颓气馁,镇日委靡不振,怨天尤人,就好似chūn光已逝,汹涌的làng涛忽然低落,蛮横的风流也告衰微,根部的yù望尤其匮乏了,我看单靠其自身的生命力怕是难以为继。

  孤苦无助的丁一,于是把目光投向天际。

  就譬如盛夏之时花繁叶茂,你难得一望苍天,而当秋风一遍遍chuī拂,万物枯疏,萧萧落木,自以为是的生命这才看清了天之悠远、地之苍茫!

  这下怎么样,丁一兄弟?

  不是我幸灾乐祸,而是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可能认真地看待我了。

  于是他问我:哥们儿,你说,咱这是招谁惹谁了?

  没有。咱谁也没招谁也没惹,所以这才叫命运。

  于是他喊:那这可到底是凭的什么?凭的什么呀,老天你告诉我!

  凭你是凡人,凭你一个凡人你不能跟上帝讲价钱。

  此言一出,我忽然想起了约伯,想起了我曾在约伯的经历。

  那丁qiáng忍下一肚子冤屈,努力挣扎出一丝镇静:哥们儿也许咱就到这儿吧,我看不出我gān吗还要再拖累你,要走你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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