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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_史铁生【完结】(20)

  他一脸的不屑:你管他谁赢了呢!

  好吧好吧,就先不管。但我发现,很快,丁一的兴趣就不在戏里了;东张张,西望望,他的目光早都转移到那些女演员身上了。唉唉,我也是糊涂:一边是天生qíng种,一边是美女如云,结果还用我去发现吗?

  估计我又得一边呆着去了。谁能埋没这天赋qíng种的天赋?谁能压抑这年轻生命的年轻?谁能阻挡这浩dàngchūn风的浩dàng?行了,我心说瞧着吧,好戏真的是要出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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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chūn风浩d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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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算什么?chūn风不可阻挡!

  再说了,什么叫乐观,什么叫坚qiáng?(以及什么叫yù望,什么叫qíng种,什么叫鲁莽和愚顽?)而且,乐观和坚qiáng说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告诉你:chūn风浩dàng!

  chūn风浩dàng,就好比荷尔蒙禀领了创造的使命。枯疏封冻的季节,那丁就像在老祖母膝前玩耍的孩子,问这问那,唯唯诺诺,或偶尔随我一同张望夏娃,牵念伊甸,本本分分如同聆听一个久远的传说。然而chūn风一动,立刻大不相同:天空明媚畅朗,荒原豁然辽阔,绿糙茵茵,繁花星布……似只一夜间这丁就变得qiáng悍起来,思绪张狂,làng想蹁跹,哪里还由得了我?纤巧的萌芽亦昼夜成长,或早已于寂寞中悄然开放,蠢蠢yù动,屡屡昂扬。况且美女如云,美女如云哪!——诱人的消息阵阵袭来,常令此丁夜得欢梦,昼有芳思。这思这梦,弄得我也是若惧若盼,寝食难安。丁一呢,更是兼惊兼喜,yù罢不能。

  那只野牛好像又站起来了!

  忍耐些吧,我说他,你的病,你的病啊!

  病?那丁笑道,病是好忍的吗?病是忍好的吗?况且……

  况且啥?

  他不说。不说我也知道:况且的是这良辰将至,美景yù来!恰是这良辰美景让丁一由衷地感到了死的遗憾。他在心里对我说着:我才来呀哥们儿,怎么能就走呢?他心里对我说着:我盼了多久啦呀,兄弟你该知道!他心里对我说着:就这么死了你说我冤不冤?我还从没真正经历过chūn天呀!我还不知道她们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在那儿,倘若就这么死了,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了,我就会以为她们压根儿都是幻影啊兄弟!

  唉,可怜的丁一!唉唉,你这qíng种!这丁一的荒原,这荒原的chūn天,这chūn天的风啊!我理解你,兄弟!

  但我还是劝他:忍耐些吧哥们儿,有些事是需要等待的。

  等待,等待,还等待个啥吗?

  忘了吗,那个隆重的时节?

  什么隆重的时……时节?

  夏娃,夏娃她还没有来呀……

  那丁怏怏。那丁郁郁。那丁自知不便反驳我,惟眼巴巴张望chūn光四溢,张望那日胜一日的绚烂与妖娆。(透露个秘密吧:在童贞的丁一,连梦都梦不见确凿女人——尤其是最为诱人的那一带,更总是云遮雾绕,一片神秘。)

  此地有句民歌唱道: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

  也许,我就放他一马?

  也许我就随他去吧。

  那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离开他,我也都算对得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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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丁一之旅第五部分

  丁一你要记下,历来,这寻找的难点都是什么:第一,惟当你找到夏娃,你才能认出她不是别人,而此前她与别人毫无二致。第二,你不能靠展示上帝赋予你的信物去昭告她,不能滥用那独具的语言来试探她——就譬如,人是不可以试探神的!丁一我提醒你这是重要的,否则你将在这横亘如山、浩瀚如水的别人中间碰得焦头烂额(看样子他并没在意)。但是第三,丁一你听着:最终我们又必须靠这信物,靠这独具的语言,来认定那伊甸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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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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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夏娃呢,夏娃她在哪儿?

  我仍自牵念夏娃。夏娃她正途经何处,譬如我已抵达丁一?

  夏娃没有地址。她一向不留地址,惟一的消息是:夏娃藏于别人。

  人山人海的深处。熙熙攘攘的街头,或悄无声息的室内。一切可能的路上。山间,旷野,风雨中,骄阳下。颠簸的车厢或夜行的航船。某一处空间,某一种qíng绪,空间和qíng绪所牵连铺陈的历史里面,或牵连铺陈的历史正在造就的一个点上、一种时刻……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我的思念,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我的寻找,夏娃她必定在着。

  因为千千万万的别人,所以夏娃她在。

  自从伊甸分手,自从那无花果叶飘然而至,遮蔽了我们的信物,抑或其实是遮蔽了爱恋者独具的语言……我们就成了别人。

  我们都成了别人,因故我们生生世世地互相寻找。可我们的寻找,又总是被千千万万的别人所隔离,所遮蔽,所阻挠。别人?啊,就比如我和丁一曾见的那一盏盏陌生的目光,那些指指点点、嘁嘁低语和哧哧窃笑。但不止于此。别人,无处不在。在墙的两边。在心的别处。在服装或表qíng的外面。在微笑之难以察觉的深处,或语言中另有他图的方向。在梦中,甚至躲藏在梦之幽暗的角落……

  譬如在一个夏日的傍晚,一棵大树下,幼年的丁一曾跟一个小姐姐玩得快活,玩得满头是汗,浑身是土,天上地下洒满童真无忌的欢笑。但是晚霞慢慢褪去,亮起星光。大人们说:“不玩了,该回家啦!”听话的小姐姐于是投身在大人怀中。可丁一意犹未尽,丁一又跳又喊:“不,不!我还想再玩一会儿!”大人们微笑道:“明天,明天好吗?现在得回家睡觉了。”睡觉,这算理由?丁一继续喊叫:“不!就现在,今天我不想睡觉!”难道有什么事比这个小姐姐还要紧吗?但小姐姐却已牵着大人的手离开,笑眯眯地回头看他。无奈并着焦急,年幼的男孩抓住惟一的希望:“那就明天,明天咱还玩儿,行吗小姐姐?我还在这儿等你!”小姐姐看看大人的脸色,大人代她回答:“好呀,明天。”但是明天,丁一早早地来到大树下,等着晚霞升起,等到晚霞淡褪,一直等得星光满天,哪里还有什么小姐姐?只有漫长、空落的孤单。于是乎我和丁一再次看见了别人。别人,谁也没把明天放在心上。别人在另外的心qíng里。

  再譬如一个安静的中午,家门前那条小街上,少年丁一独自玩着弹球。小小的玻璃球五彩缤纷,晶莹剔透,是奶奶刚给他买的。他还不太会玩。以前总是站在一旁看别人玩,心存向往。现在他独自玩得快乐,一个碰击一个,不敢太用力,生怕碰坏了哪个。这时来了个大孩子。大孩子惊讶于丁一怎会有恁多崭新又漂亮的弹球,便提议跟他玩一回。“真赢的!”大孩子说。“别别,还……还是假赢吧。”丁一对自己没什么信心。大孩子说:“那有啥意思?你找傻瓜玩去吧!”丁一抱紧那袋弹球,犹犹豫豫。我说过此丁生xing怯懦,却又要脸面。“想个屁呀你,到底玩不玩?”“那好吧……”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安静的中午依然安静着的时候,丁一已经输光了全部“财产”。小街空dàng,细长,大孩子快乐地回家去了,少年丁一睁着站了一会儿,而后做出一个自以为顺理成章、实际却荒唐透顶的决定:让奶奶去找那个大孩子把自己的“财产”要回来。奶奶说这不合适,奶奶说:“我再给你买行不?”“不行,我就要我的那些,我不要别的!”丁一跳着脚喊,心里全是自家那些弹球各不相同的好模样,一个个都似与他血ròu相连。奶奶只好去,并且真的把那些弹球要了回来。却不料这竟是一次永远的耻rǔ——“看呀就是他,他就是丁一!”“就是他,输给人家的东西又跟人家要回来!”“没错儿,就是他。”“哦!哦!给他一大哄哦……”这样的嘲笑和鄙视,在丁一的少年时代轰鸣,震dàng,传扬,挥之不去,并将在我们以后的历史中深深地刻下两个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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