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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事_史铁生【完结】(8)

  当然,一有机会我们还是都飞了,飞回城,飞出国,飞得全世界都有。这现象说起来复杂,要想说清其中缘由,怕是得各门类学者合力去写几本大书。

  1984年我在几位作家朋友的帮助下又回了一趟陕北。因为政策的改善,关家庄的生活比十几年前自然是好多了,不敢说丰衣,钱也还是没有几个,但毕竟足食了。乡亲们迎我到村口,家家都请我去吃饭,吃的都是白面条条儿。我说我想吃杂面条条儿。众人说:“哎呀——,谁晓得你爱吃那号儿?”但是,农民们还是担心,担心政策变了还不是要受穷?担心连遇灾年还不是要挨饿?陕北,浑浊的huáng河两岸,赤luǒ的huáng土高原,仍然是得靠天吃饭。

  那年我头一次走了南泥湾。歌里唱她是“陕北的好江南”,我一向认为是艺术夸张,但亲临其地一看,才知道当年写歌词的人都还没学会说假话呢。那儿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空气也是湿润的,川地里都种的水稻,汽车开一路,两旁的树丛中有的是野果和糙药,随时有野jī、野鸽子振翅起落。究其所以,盖因那满山遍野林木的作用。深谙历史的人告诉我,几百年前的陕北莽莽苍苍都是原始森林。但是一出南泥湾的地界,无边无际又全是灼目的huáng土了。我想,要是当年我们一来就开始种树造林,现在的陕北已是一块富庶之地了。我想要是那样,这高原早已变绿,huáng河早已变清了。我想,眼下这条浑浊的河流,这片huáng色的土地,难道是民族的骄傲吗?其实是罪过,是耻rǔ。但是见过了南泥湾,心里有了希望:种树吧种树吧种树吧,把当年红卫兵的热qíng都用来种树吧,让祖国山河一片绿吧!不如此不足使那片贫穷的土地有个根本的变化。

  篇幅所限,不能再说了。cha队的岁月忘不了,所有的事都忘不了,说起来没有个完。自己为自己盖棺论定是件滑稽的事,历史总归要由后人去评说。再唠叨两句闲话作为结束语吧:要是一罐青格凌凌的麻油洒在了huáng土地上,怎么办?别着急,把浸了油的huáng土都挖起来,放进锅里重新熬;当年乡亲们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再有,现在流行“侃大山”一语,不知与我们当年的掏地有无关联?掏地就是刨地,是真正抡圆了镢头去把所有僵硬的大山都砍得松软;我们的青chūn就是这样过的。还有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我们十七八岁去cha队时,男生和女生互相都不说话,心里骚骚动动的但都不敢说话,远远地望一回或偶尔说上一句半句,浑身热热的但还是不敢说下去;我们就是这样走进了人生的。这些事够后世的年轻人琢磨的,要是他们有兴趣的话。

  《以前的事》 相逢何必曾相识huáng土地qíng歌(1)

  我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呢,跟二十几岁的人在一起玩不觉得有什么障碍,偶尔想起自己已经四十岁,倒不免心里一阵疑惑。

  某个周末,家里来了几个客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小伙子们没有辜负好年华,都大学毕了业,并且都在谈恋爱;说起爱qíng的美妙,毫不避讳,大喊大笑。本该是这样。不知怎么话题一转,说起了cha队。可能是他们问我的腿是怎么残废的,我说是cha队时生病落下的。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其中一个说,我爸我妈常给我讲他们cha队时候的事。我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又说了一遍,我爸我妈,一讲起他们cha队时候的事,就没完。

  “你爸和你妈,cha过队?”

  “那还有错儿?”

  “在哪儿?”

  “山西。晋北。”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知青的第二代,我是老大。”

  “你爸你妈他们哪届的?”

  “六六届,老高三。今年四十五了。”

  不错,回答得挺内行。我暗想:这么说,我们这帮老知青的第二代都到了谈qíng说爱的年龄?这么说,再有个三五年,我们都可以当爷爷奶奶了?

  “你哪年出生?”我愣愣地看他,还是有点儿不信。

  “七零年。”他说,“我爸我妈他们六八年走的,一年后结婚,再一年后生了我。”

  我还是愣着,把他从头到脚再看几遍。

  “您瞧是不是我不该出生?”他调侃道。

  “不不不。”我说。大家笑起来。

  不过我心里暗想,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十分困难的处境。

  “你爸你妈怎么给你讲cha队的事?”

  他不假思索,说有一件事给他印象最深:第一年他爸他妈回北京探亲,在农村gān了一年连路费都没挣够,只好一路扒车。(扒车,就是坐火车不买票或只买一张站台票,让列车员抓住看你确实没钱,最多也就是把你轰下来。)没钱,可那时年轻,有一副经得起摔打的好身体,住不起旅馆就蹲车站,车上没你的座位你就站着,见查票的来了赶紧往厕所躲,躲不及就又被轰下去,轰下去就轰下去,等一辆车再上,还是一张站台票。归心似箭,就这样一程一程,朝圣般地向京城推进。如此日夜兼程,可是把他爸他妈累着了。有一次扒上一趟车,谢天谢地车上挺空,他爸他妈一人找了一条大椅子倒头便睡。接连几个小站过去,车上的人多了,有人把他爸叫起来,说座位是大家的不能你一个人睡,他爸点点头让人家坐下。再过一会儿,又有人去叫他妈起来。他爸看着心疼。爱qíng给人智慧,他爸灵机一动,指指他妈对众人说:“别理她,疯子。”众人于是退避三舍,听由他妈睡得香甜。

  我说他的出生一定曾使他的父母陷入困境,不单是指经济方面,主要是指舆论。二十年前的中国,爱qíng羞羞答答的常被认为是一种不得不犯的错误;尤其一对知识青年,来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尚未大有作为,先谈qíng说爱,至少会被认为革命意志消沉。革命、进步、大有作为、甚至艰苦奋斗,这些概念与爱qíng几乎是水火不相容的;革命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差不多全是独身。那时候,爱qíng如同一名逃犯,在光明正大的场合无处容身;戏里不许有,书里不许有,歌曲里也不许有。不信你去找,那时的中国的歌曲里绝找不到爱qíng这个词。以往的歌曲除了《国歌》,外国歌曲除了《国际歌》,一概被指责为huáng色。所以,我看着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心里不免佩服他父母当年的勇敢,想到他们的艰难。

  但是二十岁上下的人,不谈恋爱尚可做到,不向往爱qíng则不可能,除非心理有毛病。

  当年我们一同去cha队的二十个人,大的刚满十八,小的还不到十七。我们从北京乘火车到西安、到铜川,再换汽车到延安,一路上嘻嘻哈哈,感觉就像是去旅游。冷静时想一想未来,làng漫的诗意中也透露几分艰险,但“越是艰险越向前”,大家心里便都踏实些,默默地感受着崇高与豪迈。然后互相勉励:“咱们不能消沉。”“对对。”“咱们不能学坏。”“那当然。”“咱们不能无所作为。”“人的能力有大小,只要……”“咱们不能抽烟。”“谁抽烟咱们大伙抽谁!”“更不能谈恋爱,不能结婚。”“唏——!”所有人都做出一副轻蔑或厌恶的表qíng,更为激进者甚至宣称一辈子不做那类庸俗的勾当。但是cha队的第二年,我们先取消了“不能抽烟”的戒律。在山里受一天苦,晚上回来常常只能喝上几碗“钱钱饭”,肚子饿,嘴上馋,两毛钱买包烟,够几个人享受两晚上,聊补嘴上的yù望这是最经济的办法了。但是抽烟不可让那群女生看见,否则让她们看不起。这就有些微妙,既然立志独身,何苦又那么在意异xing的评价呢?此一节不及深究,紧跟着又纷纷唱起“huáng歌”来。所谓huáng歌,无非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呀,《喀秋莎》呀,《灯光》《小路》《红河谷》等等。不知是谁弄来一本《外国名歌200首》,大家先被歌词吸引。譬如:“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随我的爱人上战场……”譬如:“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烁着灯光。”多美的歌词。大家都说好,说一点都不huáng,说不仅不huáng而且很革命。于是学唱。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认真地学唱,认真的程度不亚于学《毛选》。推开窑门,坐在崖畔,对面是月色中的群山,脚下就是那条清平河,哗哗啦啦日夜不歇。“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dàng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chūn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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