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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印象_史铁生【完结】(18)

  小项不知现在何方。

  小项猜对了。小项那样说的时候,我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那完全是因为柳青的鼓励。柳青,就是长影那个导演。第一次她来看我就对我说:"gān嘛你不写点什么?"她说中了我的心思,但是电影,谁都能写吗?以后柳青常来看我,三番五次地总对我说:"小说,或者电影,我看你真的应该写点什么。"既然一位专业人士对我有如此信心,我便悄悄地开始写了。既然对我有如此信心的是一位导演,我便从电影剧本开始。尤其那时,我正在一场不可能成功的恋爱中投注着全部热qíng,我想我必得做一个有为的青年。尤其我曾爱恋着的人,也对我抱着同样的信心--"真的,你一定行"--我便没日没夜地满脑子都是剧本了。那时母亲已经不在,通往jiāo道口的路上,经常就有一对暂时的恋人并步而行(其实是脚步与车轮)。暂时,是明确的,而暂时的原因,有必要深藏不露--不告诉别人,也避免告诉自己。但是暂时,只说明时间,不说明品质,在阳光灿烂的那条快乐的路上,在雨雪之中的那家影院的门廊下,爱恋,因其暂时而更珍贵。在幽暗的剧场里他们挨得很紧,看那辉煌的银幕时,他们复习着一致的梦想:有一天,在那儿,银幕上,编剧二字之后,"是你的名字"--她说;"是呀但愿"--我想。

  3.看电影(3) 史铁生

  然而,终于这一天到来之时,时间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暂时。我独自看那"编剧"后面的三个字,早已懂得:有为,与爱qíng,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但暂时,亦可在心中长久,而写作,却永远地不能与爱qíng无关。

  4.珊珊(1) 史铁生

  那些天珊珊一直在跳舞。那是暑假的末尾,她说一开学就要表演这个节目。

  晌午,院子里很静。各家各户上班的人都走了,不上班的人在屋里伴着自己的鼾声。珊珊换上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吱呀"一声推开她家屋门,走到老海棠树下,摆一个姿势,然后轻轻起舞。 "吱呀"一声我也从屋里溜出来。

  "gān什么你?"珊珊停下舞步。

  "不gān什么。"

  我煞有介事地在院子里看一圈,然后在南房的yīn凉里坐下。

  海棠树下,西蕃莲开得正旺,糙茉莉和夜来香无奈地等候着傍晚。蝉声很远,近处是"嗡嗡"的蜂鸣,是盛夏的热làng,是珊珊的喘息。她一会儿跳进阳光,白色的衣裙灿烂耀眼,一会跳进树影,纷乱的图案在她身上漂移、游动;舞步轻盈,丝毫也不惊动海棠树上入睡的蜻蜓。我知道她高兴我看她跳,跳到满意时她瞥我一眼,说:"去!"--既高兴我看她,又说"去",女孩子真是搞不清楚。

  我仰头去看树上的蜻蜓,一只又一只,翅膀微垂,睡态安详。其中一只通体乌黑,是难得的"老膏药".我正想着怎么去捉它,珊珊喘吁吁地冲我喊:"嘿快,快看哪你,就要到了。"

  她开始旋转,旋转进明亮,又旋转得满身树影纷乱,闭上眼睛仿佛享受,或者期待,她知道接下来的动作会赢得喝彩。她转得越来越快,连衣裙像降落伞一样张开,飞旋飘舞,紧跟着一蹲,裙裾铺开在海棠树下,圆圆的一大片雪白,一大片闪烁的图案。

  "嘿,芭蕾舞!"我说。

  "笨死你,"她说,"这是芭蕾舞呀?"

  无论如何我相信这就是芭蕾舞,而且我听得出珊珊其实喜欢我这样说。在一个九岁的男孩看来,芭蕾并非一个舞种,芭蕾就是这样一种动作--旋转,旋转,不停地旋转,让裙子飞起来。那年我可能九岁。如果我九岁,珊珊就是十岁。

  又是"吱呀"一声,小恒家的屋门开了一条fèng,小恒蹑手蹑脚地钻出来。

  "有蜻蜓吗?"

  "多着呢!"

  小恒屁也不懂,光知道蜻蜓,他甚至都没注意珊珊在gān嘛。

  "都什么呀?"小恒一味地往树上看。

  "至少有一只‘老膏药’!"

  "是吗?"

  小恒又钻回屋里,出来时得意地举着一小团面筋。于是我们就去捉蜻蜓了。一根竹杆,顶端放上那团面筋,竹杆慢慢升上去,对准"老膏药",接近它时要快要准,要一下子把它粘住。然而可惜,"老膏药"聪明透顶,珊珊跳得如火如荼它且不醒,我的手稍稍一抖它就知道,立刻飞得无影无踪。珊珊幸灾乐祸。珊珊让我们滚开。

  "要不看你就滚一边儿去,到时候我还得上台哪,是正式演出。"

  她说的是"你",不是"你们",这话听来怎么让我飘飘然有些欣慰呢?不过我们不走,这地方又不单是你家的!那天也怪,老海棠树上的蜻蜓特别多。珊珊只好自己走开。珊珊到大门dòng里去跳,把院门关上。我偶尔朝那儿望一眼,门dòng里幽幽暗暗,看不清珊珊高兴还是生气,惟一缕无声的雪白飘上飘下,忽东忽西。

  那个中午出奇地安静。我和小恒全神贯注于树上的蜻蜓。

  忽然,一声尖叫,随即我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的味。只见珊珊飞似地往家里跑,然后是她的哭声。我跟进去。chuáng上一块黑色的烙铁印,冒着烟。院子里的人都醒了,都跑来看。掀开chuáng单,褥子也糊了,揭开褥子,毡子也黑了。有人赶紧舀一碗水泼在chuáng上。

  "熨什么呢你呀?"

  "裙子,我的连……连衣裙都绉了,"珊珊抽咽着说。

  "咳,熨完就忘了把烙铁拿开了,是不是?"

  珊珊点头,眼巴巴地望着众人,期待或可有什么解救的办法。

  "没事儿你可熨它gān嘛?你还不会呀!"

  "一开学我……我就得演出了。"

  "不行了,褥子也许还凑合用,这chuáng单算是完了。"

  珊珊立刻嚎啕。

  "别哭了,哭也没用了。"

  "不怕,回来跟你阿姨说清楚,先给她认个错儿。"

  "不哭了珊珊,不哭了,等你阿姨回来我们大伙帮你说说(qíng)。"

  可是谁都明白,珊珊是躲不过一顿好打了。

  这是一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故事。"阿姨"者,珊珊的继母。

  珊珊才到这个家一年多。此前好久,就有个又高又肥的秃顶男人总来缠着那个"阿姨".说缠着,是因为总听见他们在吵架,一宿一宿地吵,吵得院子里的人都睡不好觉。可是,吵着吵着忽然又听说他们要结婚了。这男人就是珊珊的父亲。这男人,听说还是个什么长。这男人我不说他胖而说他肥,是因他实在并不太胖,但在夏夜,他摆两条赤腿在树下乘凉,粉白的ròu颤呀颤的,小恒说"就像ròu冻",你自然会想起肥。据说珊珊一年多前离开的,也是继母。离开继母的家,珊珊本来高兴,谁料又来到一个继母的家。我问奶奶:"她亲妈呢?"奶奶说:"小孩儿,甭打听。""她亲妈死了吗?""谁说?""那她gān嘛不去找她亲妈?""你可不许去问珊珊,听见没?""怎么了?""要问,我打你。"我嘻皮笑脸,知道奶奶不会打。"你要是问,珊珊可就又得挨打了。"这一说管用,我想那可真是不能问了。我想珊珊的亲妈一定是死了,不然她gān嘛不来找珊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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