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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印象_史铁生【完结】(23)

  晚饭糙糙结束。

  洗碗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随后,家里的灯都熄掉。

  月光开始照耀。"声讨"仍在继续。

  全家人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坐在月影里,默默地听着,不去反驳,不去制止。爸和妈偶尔去窗边望望,只盼那孩童的游戏自生自灭,惟恐引得大人们当真。

  主要的问题是,从那天起,没有人跟M玩了。

  从那天开始,小姑娘M害怕起大喇叭的广播,怕广播中会出现她的名字。

  那时候广播喇叭无处不在,吊在楼顶,悬在杆头,或藏在茂密的树冠里。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七岁的小姑娘常常独自走进花园,对着寂静的花糙,对着飞舞的蜜蜂和蝴蝶,对着风,祈祷,对着太阳诉说自己的无辜,或忠诚。

  "那天我错了,但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真的不是那样想的,向毛主席保证!"

  "我是怎么想的,毛主席他不会不知道。"

  她听见蝉歌唱得悠然,平静,心想大概不会有什么事了。

  她听见大喇叭里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心想,看来不会有事了。

  她知道,一般出事前总是播放"拿起笔作刀枪"那样的歌,歌一完,广播里就会说出一个人的名字,说他gān了什么和说了什么,说他是反革命。可现在没有,现在并没播放那样的歌。是吗?再听听。没错儿,现在又播放样板戏了。

  小姑娘长长地吐一口气,坐下,看天边的晚霞慢慢暗淡下去。

  但是,没人跟她玩了。这才是真正的恐惧。

  她盼望着有人来跟她玩。但她盼望的并不是游戏的快乐,而是孩子们能够转变对她的态度。这才是真正的疑难。

  一颗七岁的心,正在学会着根据别人的脸色来判断自己的处境。

  一颗七岁的心已经懂得,要靠赢得别人对你的好感,来改善自己的处境。

  但是,有什么办法吗?

  她想起家里还有一罐水果糖。无师自通,她有了一个小小的诡计:给孩子们发糖,孩子们就会来跟她玩了。每人发一块,他们就会重新喜欢她了。

  爸和妈都不在家。她冲孩子们喊:"喂--真的,我家有好多好多糖呢!"

  糖罐放在柜顶上。她蹬着椅子,椅子上面再加个小板凳,孩子们围着她,向她仰起笑脸。她吃力地取下糖罐,心里又松一口气——本来还怕够不到那糖罐呢。

  孩子们便跟她一起唱唱跳跳地玩了,像以前一样,惟比以前多出了一个目的。

  "还有糖吗?"

  "看,还多着呢。"

  她再给每人都发一块。

  孩子们慢慢忘记着"反动"的事,单记得那罐子里的糖果色彩繁多。

  "我想再吃一快绿色的行吗?"

  "紫色的,我还没吃过紫色的呢!"

  又是每人一块。

  那年月,糖果并不普通。所以爸爸把它放在了柜顶上。但七岁的小姑娘已经顾不得糖果的珍贵了,惟在心里感动着它们的作用。

  工间cao,妈妈回来了,她让孩子们躲在chuáng下。妈妈走了,她把孩子们放出来。她怕孩子们离开,再给每人发一块,她怕孩子们一离开就又会想起"反动".

  孩子们很快就摸出了一个诀窍--以"离开"相威胁,或以"再来"相引诱,就能够一次次得到糖果。

  甚至到了傍晚,孩子们要回家了,走到门口又站住。

  8.M的故事(2) 史铁生

  "再吃最后一块吧?"

  "行,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要不两块吧,最后的。" "明天你们还来,行吗?"

  多年以后,小姑娘早已成年,我把我写的这个故事给她看。看罢,她沉吟许久,竟出人意料地说:好象不是这样——

  "好象不这么简单。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哪儿?"我问,"什么地方不对?"

  她说是结尾。"我给他们糖,不是想让他们不走,不是想让他们再来,而是想让他们快走吧。最后再给你们每人两块,我是想让他们别再来了。"

  "为什么?你不是害怕没人跟你玩吗?"

  "噢,是呀……"

  "那,为什么又不想让他们再来?"

  "噢,太久了真是太久了,我自己都有点忘了。"

  她慢慢地踱步,慢慢地追忆:"因为,他们不走,他们就还会要。他们要是再来,我想他们一定还会要。可罐子里的糖,已经少了很多。"

  "你是害怕妈妈发现?"

  "不,我可能倒是希望她发现。她没发现,我心里反而难过。"

  "最后呢,她发现了吗?"

  "没有,她一直都没发现。"

  "照理说她应该不难发现啊?"

  "是呀。不过也许,她早就发现了。也许她是故意不发现的。"

  9.B老师(1) 史铁生

  B老师应该有六十岁了。他高中毕业来到我们小学时,我正上二年级。小学,都是女老师多,来了个男老师就引人注意。引人注意还因为他总穿一身退了色的军装;我们还当他是转业军人,其实不是,那军装有可能是抗美援朝的处理物资。

  因为那身军装,还因为他微微地有些驼背,很少有人能猜准B老师的年龄。"您今年三十几?"或者:"有四十吗,您?"甚至:"您面老,其实您超不过五十岁。"对此B老师一 概微笑作答,不予纠正。

  他教我们美术、书法,后来又教历史。大概是因为年轻,且多才多艺,他又做了我们的大队总辅导员。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我记得,大队日过得开始正规;出旗,奏乐,队旗绕场一周,然后各中队报告人数,唱队歌,宣誓,各项仪式一丝不苟。队旗飘飘,队鼓咚咚,孩子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庄严。B老师再举起拳头,语气昂扬:"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孩子们齐声应道:"时刻准备着!"那一刻蓝天白云,大伙更是体会了神圣与骄傲。

  自从他当了总辅导员,大队室也变得整洁、肃穆。"星星火炬"挂在主席像的迎面。队旗、队鼓陈列一旁。四周的墙上是五颜六色的美术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类。我们几个大队委定期在那儿开会,既知重任在肩,却又无所作为。

  B老师要求我们"深入基层",去各中队听取群众意见。于是乎,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体委员、卫生委员,以及我这个宣传委员,一gān人马分头行动。但群众的意见通常一致:没什么意见。

  宣传委员负责黑板报。我先在版头写下三个美术字:黑板报(真是废话)。再在周围画上花边。内容呢?无非是"好人好事","表扬与批评",以及从书上摘来的"雷锋日记",或从晚报上抄录的谜语。两块黑板,一周一期,都靠礼拜日休息时写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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