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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13)

  可他又去对我爷爷说:“爹,婷婷听你的,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给谁都没有我对她好,既然这样倒不如你时常劝劝她,让她将来就守在家里别嫁了。”

  我爷爷不说不让人家改嫁的话。

  我爷说:“老二,你好好活着她就不嫁了。”

  我爷说:“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说癌症是绝症,不也有得了癌症又活十年八年的。”

  二叔就为这例外在活着,又开始在有两个炒菜时,倒两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着最大的苦恼是,他还不到三十岁,婶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里果真不让他去碰她了。连拉她的手,她都不让了,叔就觉得努力为例外活着也没意思了,想和别人说说这事儿,也不知该从哪儿谈起了。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可是我婶朝着庄里回去时,我叔在学校门口久远远地望着她,她却忘了回头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远远地望着婶的后影儿,没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用力咬咬下嘴唇,朝地上的一个石头狠狠踢了两下子。

  学校忽然人多了。没有年少的学生们,却有几十个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岁上下到四十五前后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爷的意思分开来,男人住到二楼的教室里,女人住到一楼的教室里。有的从家里拉来了chuáng,有的从哪儿弄来了几块板,还有的,把课桌一合并,就成chuáng铺了。楼房头里的水头,总是不停歇地流着水。院里有了水流样的说话声。水龙头边上的两间屋,原是学校的空仓库,堆了几张坏桌子、断椅子,现在那里就成病人们烧饭的灶房了。你家在门口架了锅,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里一转眼就挤得没地方下脚落鞋了。

  院子里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

  楼梯的下面放满了瓦罐和粮袋。

  我爷就在学校忙碌着,说把这个放这里,把那个搬到那里去。就把学校最有用的东西如黑板、粉笔和学生们留在教室的作业和课本,齐码码着锁进了一间屋子里。

  把一些新的课桌椅子也锁进了屋子里。

  学生们不再上课了。可学校毕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爷他就忙起来,老脸上挂了年轻的汗,有些驼着的背似乎也直了。那花白的头发虽然还花着,可却也有些油油的润,润润的亮,而不是那枯gāngān的花白了。

  把二年级教室里的桌子摆到一边去,将凳子摆在教室正中央,这也就是热病人的会场了。就在这会场上,不太会烧饭的病人他就说:“人都快死了,还自己烧饭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块吃着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笔账,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烧饭吃,又费柴禾又费粮,要各家按病人人头兑粮食,那就又省柴禾又节粮。

  最为要紧的,是上边说过吃住到一块,会给补助一些jīng粉和大米。吃些别人的,便会省着自己的,又不需要你有病了还天天去烧饭,何不大伙合在一块吃饭呢。

  我爷就在教室里给所有的病人开了一个会。我爷算老师,这里许多的人尽管识不了几个字,可那认字的大多是被我爷替课教过的,算是他的学生呢。这里差不多都是成年人,可谁也没有我爷的年龄大。这里是学校,学校本来就归着我爷管。这里的人全都是病人,是有了今天见不着明天的人,只有我爷身上没热病,我爷还不怕热病染到他身上,我爷就自自然然成了管着他们的人。

  算领导。

  大家就散散地坐在教室里。丁跃进,赵秀芹,丁桩子,李三仁,赵德全,还有七七八八的丁庄人,几十个人,站着或坐着,把教室挤满了,挤暖了,使每个病人的脸上都有些因挤在一块就轻松了的笑。都望着我爷不说话,像学生们在等着上课样。

  我爷就站在那用三层砖垒起来的讲台上,望着病人们,像望着学生样,说:“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着墙和窗台的人都坐了下来后,他就很有经验地对着大伙儿道:“丑话儿说在前,我在学校gān了一辈子,也算半个老师吧,大家都来学校了,到学校就都得听我的。现在,谁不想听我的请你举起手。”

  我爷就瞟着台下的人。

  瞟见几个大人像孩娃样在那台下笑。哧哧的笑。

  我爷说:“没人举手就都得听我的。我说,一、上边的补助粮没有下来前,得先把各家的粮食收缴到一块,有丁跃进来当会计,把带来的粗粮、细粮分别记上账,你带多了下月少缴点,带得少了下月多缴点。二、学校里吃水不掏钱,用电是每月都要缴费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觉,谁都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省着电;三、烧饭是女人的事,gān活是男人的事。女人们烧饭有秀芹管,病轻的多gān些,病重的少gān些,你们可以一轮一天烧,也可以一轮三天烧。四、我已经年过了六十岁,你们也都到了看见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们话都往明里说,我们下世了别人还要过日子,孩娃们今后还要来这学校读着书,从今天你们住到学校里,就不要有事没事都往家里跑,碰破皮,流滴血,和你媳妇、孩娃亲一下嘴,说不定就把病传给了你们家里人。可你们住到学校里,也要爱着这学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户。别以为不是自己家里的,就使着用着不爱惜。五、住到学校里,不光是怕把热病传染给别人,还得让大伙有一天就快活活着过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电视,你们想gān啥儿就都说。想吃啥儿也都说。能gān啥儿就都gān啥儿,想吃啥儿就都吃啥儿。来这儿吃住就是一句话——有了热病啦,天塌下来也要最后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到这,爷在讲台上顿了顿,扭头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样大,和梨花一样白,转个眼,又把校院里的一片黑泥脚印白着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气从门外扑进来,碰着教室里浑浊浊的热病的味,像清水浑水在一处搅着样,有隐约约一丝搅着的响。校院的篮球架子那地方,谁家的花狗跟着主人走来了。找着主人找来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场边上朝着这儿望,一身白,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羊。

  我爷把目光从那收回来,看着满教室的丁庄人,看着那一片铁青带黑的脸,他说:“谁还有意见?没意见了就开始烧饭吧,今天是第一顿饭,不管谁烧都要烧好些。锅就用学校给外庄学生备的大铁锅,灶就用篮球架西边的学生灶。”

  也就散会了。

  就都嘻嘻笑着往屋子中央的火边围,往自己还没有架好chuáng、铺好被的教室里走。

  我爷从那教室走出来,雪飘在他脸上,像水洒在了他脸上。有风chuī,那雪不是飘,是被风扔在脸上的,掴在脸上砰砰的响。脸上还有教室里的暖,还带着刚才爷说的一、二、三、四的热劲儿。雪被扔在脸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风甩在脸上样。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响的白。

  正走着,我叔从后边追上我爷了,他叫了一声“爹”,待我爷扭回身,他说:“我也和别人一块睡那大屋子?”

  我爷说:“你和我睡到一块吧,那屋小,有暖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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