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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24)

  就去问我爹。

  东西是我爹去领的,就去问爹。

  这是正月十六的早饭后,赵秀芹和丁跃进们就去问我爹。爹正在院子一角翻着一块地,那儿原是猪圈和jī圈,可jī猪都被庄人毒死了,不喂了,也就扒了圈,翻出一块地,准备在那地里种荆芥。扒掉的碎砖堆在院子里,翻开的沙土呈着泥黑色。泥黑的土。因为那儿喂了多年的猪,多年的jī,土都油黑了,种荆芥是再好不过呢。黑土中有着一股庄稼、菜园都喜爱的粪臭味。我爹脱了棉上衣,在那黑的味中翻着土,就有病人都围在了门口上,说凭啥儿人家快死了有一口黑棺材,我们快死了只有十斤菜籽油?

  爹就从地里出来守在门口说:“要不是我跑前又跑后,你们连油都还没有哩。”

  爹说有一个村庄只有二百多口人,可一年不到死了一百口,比一比,丁庄侥幸呢,我们能和人家争那棺材吗?

  说还有一个村庄五百多口人,现在三百口人都有热病啦,我们丁庄能跟人家挣那棺材吗?

  就都没话可说了。

  不再说啥儿,爹就又去翻着他的地。

  冬末了,chūn天快来了。chūn天一来,在那地里撒上荆芥籽,两天一泼水,一周后荆芥就会露芽儿。

  半月后就有形有棵儿,麻香味便会浅绿浅蓝地四处飘。

  种荆芥的时候庄里又死了一个人,不到三十岁,没有棺材用,大家在庄口站一站,说一说,那家人就去我家要棺材,说:“辉哥呀,你去上边给你兄弟要副棺材吧。”

  我爹为难着:“你们想一想,能要来我能不去要?菜油、鞭pào不是都给你们要了吗?”

  人家就走了。

  爹种的荆芥就齐码码地长了出来了,在我家满院飘香了。

  蝴蝶飞来了。飞来它又飞走了。

  蜜蜂飞来了,飞来它也又飞走了。

  荆芥有麻味。凉麻味,它不爱招惹蜜蜂和蝴蝶。可是说到底,我家却是满院chūn光了。

  丁庄梦 第四部分

  卷四 第一章 一(1)

  年过了。

  正月十五也过了。连正月也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日子还是原样儿,日照有暖,风chuī有寒,染了热病就熬药,有人死了便埋人。

  人埋了,想起来还是学校里好。热病和热病在一起,说说和笑笑,日子轻快着。热病们都在自家散落着过,寂寞堆满屋,挤满院,三分病也成了七分的病。七分病就该下世了。就又都想往学校去过那集体的日子了。想往学校里去,介着大家去找我爹要过棺材的事,顶了嘴,吵了一些架,不好到学校跟我爷去说了。说到底,我爷还是我爹的爹,骨ròu亲的爹。

  这一天,罢了早饭后,日头悬照着,庄子里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样。赵德全、丁跃进、贾根柱、丁竹喜、赵秀芹,都在庄里晒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晒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群相互地看。

  他们是贼爱。贼一样地爱。

  在他们的贼爱间,有人说:“谁去给丁老师说说大家还住到学校吧。”

  我叔就笑了,对着一片有了热病的人,说:“我去吧。”大家都说你去了好,你去了好。我叔就又看着众人唤:“谁和我一块去?”不等有人答,他就接着道:“玲玲,你和我一块好不好?”玲玲正犹豫,赵秀芹便扯了她的嗓子道:“玲玲,你去吧。你病轻,腿上有力气”。

  玲玲就和我叔走出丁庄朝学校走去了。

  不远的路。路两边的小麦已经在冬暖中泛了青,有一股青藻的苗味在日光里飘dàng着走。平原上的透明里,远处的柳庄、huáng水、李二庄,在空dàngdàng的天空下,影子样卧在地面上。身后的丁庄近得很,可庄口没有人。人都集中在庄子中央的饭场晒暖儿。我叔和玲玲并着肩,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拉了玲玲的手。

  玲玲惊一下,也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

  我叔说:“没有人。”

  玲玲笑:“想我了?”

  我叔说:“你没想我呀?”

  玲玲板着脸:“没。”

  叔说到:“我不信。”

  玲玲说:“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会哪天死。”

  叔看玲玲的脸,发现她的脸色比年前枯得多,藏着了不少死前的黑,像一张本就带黑的红布包了腐枯的水。年前她脸上显少的疮痘儿,年后在额上又多出十几颗,红褐褐的亮,还带着浓点儿。我叔拿起玲玲的手,翻转着看,看见她的手背、手脖上,并没几粒新的疮痘儿,皮肤上还些微闪着她那年龄的光。新媳妇,二十几岁的光。

  “没事儿,”我叔说。“放心吧”。

  玲玲说:“你懂呀?”

  “我快病了一年了,成医啦。”叔笑着:“让我看看你腰上的疮痘啥样儿。”

  玲玲就站下,盯住叔的脸。

  “玲玲,我想你想得忍不住。”叔说着把目光从她腰上收回来,就要拉她往路边的一片糙地里走。谁家的地,不种了,荒了过膝深的糙。冬末里,那糙虽gān着,还是过膝的深,显着上一年的旺。gān糙味里有着霉腐的香,在冬日中散发着,倒比那青糙绿苗还润人的肺。玲玲死活不往那糙地里去。我叔就问她:“你真的不想我?”玲玲说:“想。”我叔又用力拉着玲玲的手,玲玲说:“没意思,活着没意思。”叔就更用力地拉着说:“没意思,就是要活一天就有一天意思来。”拖着她,往那糙地里走。踩着枯糙一前一后地走,到糙深的地方坐下来,压倒了一片糙。

  躺下来,又压倒了一片糙。

  他们就在那糙地里做了男女的事。

  做事时像是疯了样。我叔像疯了。玲玲也疯了。彼此都疯着。忘了病,和没病一模样。日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我叔看见玲玲身上的疮痘充了血,亮得像红的玛瑙般。腰上、背上都有那疮痘,像城市里路边上的奶子灯。到了激动时,她的脸上放着光,那枯黑成了血红的亮,在日光下玻璃般地反照着。那时候,叔就发现她不光是年轻,还漂亮,大眼睛,眼珠水汪汪地黑;直鼻梁,直挺挺的见楞有角的筷子般。她躺在避着风的糙地间,枯糙间,原先人是枯着的,可转眼人就水灵了。汪汪的水。身上虽有着疮痘儿,可因着疮痘那比衬,反显出了她身上的嫩。身上的白,像白云从天上落下样。叔就对她疯。她就迎着叔的疯,像芽糙在平原上迎着chūn天的暖。

  疯过了,有了汗,也都有了泪。平躺着,并了肩,望着天空的日光眯着眼。

  我叔说:“你是我媳妇就好了。”

  玲玲说:“我猜我活不过今年了。”

  我叔说:“你就是活不过一个月,你要愿嫁我都敢娶你。”

  玲玲说:“嫂子婷婷呢?”

  我叔说:“管她呢。”

  玲玲便从糙地折身坐起来,想了一会说:“算了吧,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我叔也坐着想一会,也觉得犯不上,就彼此站起来,望望那一片压倒的糙,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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