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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46)

  “四张离婚证,两张结婚证,就这六张纸,我让人家办我是答应要批给人家一口免费特级棺材的。”

  这话不是从牙fèng挤着说出的,是利利索索从嘴里唤了出来的。唤了后,爹就头也不扭地走掉了。爹还是那样儿的爹,单瘦着,穿着在城里买的起了细红线的蓝褂子。翻着小领的褂,总是被娘叠出印钱的蓝褂子,和总是被我娘熨出纹儿的灰裤子。这一些,把爹扮得不是了丁庄的人,是了城里人。是着工作在城里的gān部了。还有那双黑皮鞋。庄里许多人都有黑皮鞋,可许多的皮鞋都是假的皮。真的皮也大都是猪皮。爹的鞋是牛皮。真的是牛皮。他替人家盖了照顾棺材的章,人家就送给他了黑皮鞋。真的皮,是牛皮,亮得和镜子一模样,爹穿着,丁庄的树和房子都照在了皮鞋里。

  树已经不多了,照进去的都是小树儿。

  爹朝庄子外边走过去,叔望着爹拐过一道胡同口,像终于明白出了啥事样,弯腰拾起那张结婚的证,打开看了看,没有啥新鲜,同多年前他和宋婷婷领过的证是一模样,只是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不一样,日期不一样。仅有这点不一样,好像让叔有些失望样,有些后悔样,觉得没有意味样。有些泄气地立在那儿呆一会,扭过身,叔看见玲玲立在他后边,脸上有些白,有些huáng,像爹说的话她都听到了。爹把证从门外扔进来,她也看见了。所以脸huáng了,也白着,如谁在她脸上打了耳光样。

  叔说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这证哩。”

  玲玲望着叔的脸,没说话。

  叔又说:“日他祖奶奶,没这证,你我住到一块儿,谁敢把你我头割了?死了你我埋到一块儿,谁敢把你我扒出来?”

  “谁把你我埋到一块儿?”玲玲问,“没这证你爹、你哥会把你我埋到一块呀?”

  问着话,玲玲接了叔手里的两张证,粗看看,细看看,把那证上的土给擦掉了,像是洗着自己的脸。

  也是怪,自搭爹把那证送过来,玲玲的慢烧突然退去了。不吃药人就不烧了,身上忽然也有力气了。好人样,完好的人。虽然还是瘦,人却忽然jīng神着,脸上有了先前润着的光。爹走了,他们又回到屋里歇午觉,叔很快入了睡,待醒来发现玲玲没有睡。她把屋里的东西又擦了一遍儿,地上又扫了一遍儿,衣服也洗了一遍儿。做完这些事,她还出庄在路边的小店里买回了几包烟,几斤糖。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然后就坐在chuáng边望着叔的脸,等着叔的醒。

  叔醒了,盯着她脸上挂的笑:“你咋啦?”

  她笑着:“我好了,不烧啦。”她拿着叔的手,去她额门上摸,“我想让庄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俩结婚呢。”

  叔又拿手去她的额门上摸,以为她说这话是因为越发地烧。

  她把那几斤糖从一边拿出来,放到叔的身边说:“亮——爹——我一点没病了,咱俩挨家挨户去送糖,去说你我结婚了。庄里有热病,不请客,可总得给每家每户送些糖。”

  笑着说:“虽然是二婚,可我才二十四,还和头婚一模样。”

  笑着说:“走吧,爹,挨家挨户走一遍,回来我不停地叫你爹,最少叫你一百遍。”

  笑着说:“走呀,爹,今夜你不想听我叫你爹了吗?”

  她拉着叔的手,还像娘一样把毛巾湿了水,先去叔的脸上擦了擦,眼角擦了擦,鼻子两边擦了擦,最后给叔的双手擦了擦,给他拿了褂,拿了裤,像娘给孩娃穿样给叔穿了衣,纪上扣,就拉着叔的手,像哄着一个孩娃样,提着那兜东西出门了。

  去挨门挨户说,他俩结婚了,领了证,名正言顺了。像是报喜样,挨家串户地说。报喜样,挨家串户地说着送喜糖。先到了第一家,邻着的,敲开了门,出来的是一个有了六十多岁的奶,玲玲就抓把一喜糖给人家:“奶,吃糖吧,我和丁亮结了婚,领了证,庄里有热病,请客不便哩,就来给你送一把喜糖吃。”

  到了第二户,开门的是四十几岁的媳妇了,玲玲又抓一把喜糖说:“婶,我俩结婚了,领了证。想着这热病,请客不便当,就来给你送一把喜糖吃。”把糖塞到人家口袋里,还又把那结婚的红证取出来,举到人家面前求着人家看。

  到了第五户,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刚嫁走、又回娘家的新媳妇,名子叫小翠,玲玲就把结婚证递到人家手里说:“小翠呀,你看我这证和你领的一样不一样,我咋觉得这证红得和假的一模样。”

  小翠说:“你和丁小明结婚时领的不是这号儿证?”

  玲玲脸红了:“我看了好几遍,老觉得这证红得耀眼睛,和我那时领的不一样。”

  小翠就立在门口上,把那结婚证左翻右翻地看,像验着钱样对着日光照,实在没有找出和她自己的那证有哪儿不一样,也才说:

  “哪都一样呀,也是这么大,这么红,写了这些字,盖了这个章。”

  “一样我就放心了。”玲玲像悬着的心落到了肚里去,放心地走开了。走开了,想起还没把喜糖给人家。慌忙又抓了一大把的糖,跑回去塞到了人家手里边。

  又往前边去,到了另外一条胡同里,敲门时,玲玲忽然想起来,走过一条胡同了,都是她敲门,都是她涎着笑脸去报喜,给人家塞糖、递烟去说话,叔只在她的后边脸上厚着笑,赖人的笑,还把那好吃的糖在嘴里嚼得咯嘣嘣的响。于是着,玲玲把举起敲门的手重又放下来,扭回头:“这回该你了。他们家里男人多,来开门的准是男人哩,该你敲门了。”

  叔就把身子朝着后边躲。

  玲玲又一把将他拉上来。

  叔笑着:“可是你说的,今夜你要叫我一百声的爹。”

  玲玲脸上堆着红,点了一下头。

  叔又说:“那现在先叫我一声吧。”

  玲玲叫:“爹。”

  叔又说:“再大声叫一下。”

  玲玲就大声:“爹!”

  叔就笑着过去敲门了。

  院里有了应:“谁?”

  叔应道:“伯——我借你家东西用一用。”

  门开了,叔的脸上挂着赖赖的笑,慌忙给人家递上一支烟,又递上点着了的火。人家说:“借啥呀?”叔说:“不借啥,我和玲玲结婚了,领了证,玲玲非要让来给你点支烟,让你吃把糖。”

  人家明白了,脸上也笑着,说了“恭喜、恭喜”的话。

  他们就又到了下一家。下一家是丁小明的家,叔竟硬着头皮去敲门,玲玲一把将他扯开了。

  一个丁庄都挨家串户走过了,糖也散完了,烟也散完了,回家取钱想要再买些烟糖去学校报喜时,给爷和那些热病人们报喜时,出了一件事,很小的一件事;出了一桩事,很大的一桩事。叔过自家的门槛时,绊着门槛了,从门外摔倒在了院落里。夏天里,热的天,穿得薄,身上擦出了血。胳膊上出了血,膝盖上也出了几丝儿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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