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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121)

  仿佛是冬未初chūn刚走来的chūn暖突然遭了一场风,风止了,chūn暖却再也不见了。

  孩娃们再也不相拥相抱相亲相吻了。他们都从地上坐起来,半梦半醒的木呆着,如同还没有明白刚刚发生了啥儿事,还没有从爱qíng中抽回身子来,就相互打量着,目寻着,都把目光搁到司马蓝的身上了。

  司马蓝从竹翠和四十的中间站起来,对着日光揉揉眼,瞟了一眼孩娃们,半旋过身子来,盯着身边的杜柱说,你亲了多少下?

  杜柱怔了怔,六十二。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六十二岁了。

  杜桩就灿烂了一脸的笑。

  司马蓝问和杜桩配对儿的杜糙糙,你生了几个娃?

  糙糙如在梦里样,说一个也没生。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不过四十岁。

  糙糙就噼啦一声醒过来,说我生了男娃女娃七八个。

  司马蓝说,那你就活七十岁或是八十岁。

  糙糙脸上的笑就把半条士沟给染红了。

  司马蓝又扭头看着柳根问,

  ──你亲了多少个?

  ──八十一。

  ──那就活八十一。

  ──我亲了八十二,

  ──那你就活八十二。

  ──我亲了八十三,

  ──那你就活八十三。

  ──我不知道我亲了多少嘴,我不识数哩。

  ──那你就活不过四十岁

  ──就有哭声雨淋淋地响起来。

  ──哎,蓝哥呀,他亲了我一百下。

  ──那他就活一百岁。

  ──哭声就没了。

  ──司马蓝哥,你亲了我俩几下呀。

  ──你俩别说话,你俩都说你们生了十个孩娃儿。

  ──那我们就生了十个娃。

  ──那你们也活一百岁。

  ──可我亲了一百三十七个嘴。糙枝,我是亲了你一百三十七下吗?

  ──不管你,反正我生了一堆娃。

  ──多少个?

  ──像母jī抱蛋一样一堆儿。

  ──多少个?

  ──像抱蛋一样三十个。

  ──女人一辈子最多能生十个娃。

  ──人家说村里有人生过十二胎。

  ──那有一半是死胎。

  ──死胎也是一胎哩。

  ──那也才是十二胎。

  ──那我就生了六个男娃儿,六个女娃儿。

  ──那你就活一百二十岁。

  ──木哥,你亲了六十姑娘多个嘴?

  ──二百嘴。

  ──那你就活二百岁。鹿弟你哩?

  ──二百嘴,也是二百嘴。

  ──那你也活二百岁。

  这当儿,杜桩想说出一个天大的数字来,他张了张嘴,要说时看见沟顶上站了一群人,淡淡的黑影像树身一样倒在他们的身子上。孩娃们回过头,看到了真的村长领着村人们收工回来站在沟脑上。司马笑笑手里拿着一把锄,蓝百岁、柳根爹、杨根爹和蓝长寿扛着铁锨,杜根挑着一对箩筐。他们并排在一棵桐树下,女人们侧团成一堆站在沟北沿。一村的大人们看着孩娃们一对一对,就像看了一场戏,脸上漾溢的快乐从沟顶跌落在沟底孩娃们的脸上去。

  他们的爱qíng戛然止住了。血红骨白的生活云涌雪飘一样又把他们淹没了。

  第五十三章

  阎连科

  村长杜桑死了。

  这一天天象反常。云是青红色;天低得很,整日不散的冬雾,一线一线绕着脖子。风硬得青一块紫一块地chuī。卖皮子的人们,刚踏上村头的梁道,孩子们连司马笑笑给分的糖豆、芝麻糕都还未及吃尽最后一口,从村子里就传来了司马桃花白亮亮的唤。

  ──不好啦──我公公死了──

  ──不好啦──他说死就死啦──

  ──他说死就死啦,可男人们去卖皮子都还没有回来呀──牛车轮的铛叮也就加快了,车板上的担架摇摇摆摆,司马笑笑从担架上折身而起,问身边的杜柏和竹翠,是你们娘的叫声吧?杜柏说像是哩。司马笑笑脸上的因寒而青就渐渐消没了,变得红润起来,仿佛有热毛巾暖过一样,血在他身上流得哗哩哗哩。车上坐的跑不动路的男娃女娃们,都听到了那热暖的血流声。司马鹿说,爹,你的脸上好红呢。司马笑笑没有理老五,回身对跟在车后的森、林、木说,快跑回村里看看是不是村长死掉了。

  司马森就下山的鹅卵石样朝村里滚去了,杜岩和竹翠也从车上跳下跟着跑回去。

  司马森又鹅卵石样从村里滚回来,钉子样在村头打住,把牛车拦了说,爹,村长真死了,姑在村里挤马乱叫哩。

  司马笑笑脸上便亮光闪灼了,他从牛车上走下来,扶着车拦,寒风把他的头发chuī得乱乱糟糟响。村里的女人们跟在司马桃花团着走来了,梅梅肚里孕着蓝三九,杜jú肚里孕着司马虎,还有几个怀孕女人胀着肚子走来就如手里推了车。死了的村长是她们的本家哥,因此她们脸上的急迫便焦huáng雪白,花花打打一层往下落,看见司马笑笑就说,不好了,天塌啦,村长死掉了,你们再不回村就没法儿收拾啦。司马笑笑问,啥时儿死掉的?司马桃花说,实在太冷了,怕要下雪呢,没到三九我家缸就冻裂了,他在chuáng上躺着说,把chuáng头的粮缸滚到灶房当水缸。我把粮缸滚过去,到半坡泉里挑了两担水,到屋一看他人就死掉了,脸青的得和苹果一样儿。

  司马笑笑盯着桃花的脸,真死了?

  司马桃花说,身上都硬了。

  司马笑笑问,咋会说死就死呢?

  他媳妇杜jú说,总得有个兆头吧。

  杜梅说不是说缸都裂了吗。

  司马桃花说,早上、中午他都喝了一碗jī蛋面汤呢,还问你们卖皮的咋还不回村呢,可灶房里的水缸咯嚓一裂口,水就流了一地,你们就回了,他就死在chuáng上了。桃花说得不快不慢,就像村人回来了,她把景况说明了,事qíng也就过去了,刚刚脸上的青白色的惊恐和紧张,在看到了哥哥司马笑笑之后,慢慢消退了。

  司马笑笑拐着腿,回身看了随后从梁上走回的男人们,把妹妹叫到一边去,说了几句啥,司马桃花的脸彭地呆白了,成了一张霜冻的纸,可司马笑笑又说了几句啥,她的霜冻就缓缓化开来,那张脸又一如往日那样微微红着俊俏了。这时候拉在牛车后的男人们走到村头来,他们手里拉着没有坐车的孩娃们,看见围成团的女人,老远说不用来接哩,村男人谁也没发财。

  司马笑笑大声说,村长死了。

  蓝百岁和所有的男人都咚地戳下了,

  谁死了?

  村长死了,司马笑笑朝回来的村人们面前瘸了瘸,扶着牛车把身子竖得挺直些,咳下一嗓子,先扫了一眼左边女人们,又扫眼前的男人们,bào着嗓子说,这次卖皮我把钱都花给村里人本来是应该的,可大家都说村长死了让我当村长,没想到村长他当真呜哇一声就死了,既然这样我就接着村长替大伙办事了,谁要不听我的,不同意我司马笑笑当村长,就趁早站出来说清楚。

  司马笑笑大声唤着问,谁不同意我当这村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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