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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41)

  杜柏立在门口,朝西屋的棺材盯了一阵,走过去一下掀开棺盖,日光呼呼啦啦打在杜岩的脸上,他眯着双眼,如风chuī了一样,身子叮叮当当猛然哆嗦起来。

  儿子说你疯了。

  说你不好好上班回来gān啥?

  儿子说有个拖拉机路过山梁,我回来拿几件衣裳,找几本书,乡里要组织考试呢,说考的好他就从通信员转成gān部了。又说转成gān部我想给上边写封信,让上边把村落迁出耙耧山脉去。

  杜岩便从棺里忽地坐起来,说饭碗没有端牢你少提这茬事儿,你以为村里人迁走就活过四十了?祖上不是迁走的也没活过四十嘛。说你以为迁村是猪狗挪窝呀,天下人口这么密,上边能屙出几百亩地,尿出一眼泉来让你们三姓村过日子?

  这样说着他看着杜柏的脸,见孩娃从冷惊中缓过神儿了,又说你照看好自已就行了,我喉咙的肿胀像塞了大堤哩,活不了几天啦,你过来看一下,说完他张开嘴来,儿子把他的下巴端起,扭了半个转儿,让他面对太阳,说啊──他就学着儿子的模样,对着窗子张嘴啊──了一下,感到日光晒进喉咙,如火烤了一般。

  看了很久,如端详一个出土的瓷器,最后杜柏把他的下巴放下了。

  他说咋样?

  儿子说肿得和瓷一样,亮得耀眼。

  他说我活不了几天啦。

  儿子说刚好这几天我忙,还要考试。

  他说你忙你的,后事我都安排停当了,你妹夫司马蓝这几日就要回来卖这棺材,你走时把棺盖钉死让他死了这条心就算尽孝了。说到这儿,从山梁上忽然传来拖拉机的喇叭声,杜柏跑到门外,沿着胡同对着山梁唤了几嗓,让不要着急,稍候一下,回来对爹说拖拉机催我了,就连四赶四的找衣服,去装桌上那几本书时,忽然发现少了一本。

  谁拿了?

  啥儿?

  一本书。

  杜岩躺在棺材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塑料皮的小书出来,说是这吗?杜岩过去接了,在书皮上小心小胆地擦擦,说你啥儿都敢枕,在外面你把它送进棺材就砍了你的头哩。杜柏就看着房顶,说不是那本《huáng帝内经》就行。说啥书都比不上你爷留下的《huáng帝内经》哩。到这儿,儿子杜柏装书的手不动了,说爹,要在镇上说这话命真的都没了。

  杜岩说咋的了?

  杜柏说,不咋。

  这时,山梁上拖拉机的喇叭又山呼海啸地叫起来,杜岩就告诉儿子说五寸长钉在门后窑窝里,锤子在院里jī窝旁,让儿子赶快把棺材盖钉了去梁上搭车回镇子,别让人家司机等得心急如焚,火烧火燎。杜柏听了这话,又到门外叫了几声师傅,回来捎了锤,寻了钉,看那大铁钉又青又长,说不会把棺板钉裂开?杜岩说泡桐木吃钉,你钉就是了。

  儿子说,棺材里不放别的东西了?

  杜岩说,放多了也挤,钉吧。

  儿子说脚不冷?

  杜岩说,你把我chuáng下放那双棉鞋放进来吧。把入冬后妹妹竹翠给父亲做的新棉鞋放进棺材里,替他爹脱了旧靴,换了新的,杜柏说爹,你把眼闭上,别钉时灰土木渣掉进眼里去,就抱着棺盖朝棺口移动了。棺盖是一块独木泡桐,抱起来并不沉重,只那么对着槽一合,哐的一声,也就水泼不进了。

  杜柏说,爹,钉吧?

  杜岩说,钉吧。

  杜柏说,我可钉了。

  杜岩说,你钉吧你,人家还在梁上等着呢。

  便把那一把青色四方的铁钉,当当啷啷放在棺盖上,数了一遍,统共十三颗,刚好棺盖两边各五,头顶两颗,脚尾一枚。杜柏首选了一颗长的,在口里嘬湿,如死人入殓前一样,念念有词地说,爹,你小心着,盖棺啦,躲躲钉儿,现在钉的是左,你往右边侧着。就当──当──当──地钉了起来。杜柏一锤一锤砸着,钉到第四颗时,他隔着棺材问爹,说你还有事qíngjiāo代吗?爹说你抓紧成家立业,他说等我转成了国家gān部再说。便从棺材左边拿起三个钉子,全部塞进嘴里,转到棺材右边,当、当、当地砸了起来,待十三颗钉子全部钉完时,杜岩的声音在棺材里已经变得瓮声瓮气,如在缸里说话一样,还有些霉腐的味儿。他说儿子,你把锤子放在门后,别再用时找不着哩。

  杜柏就把锤子放在了门后。

  山梁上又传来催命般的拖拉机喇叭声。

  杜柏说,爹,我走了。

  杜岩说,走吧,记住把门关上。

  杜柏说,没啥事了吧?

  杜岩说,好好考试,转成国家gān部,你就能管住村落了。

  杜柏说没事我就走了,等忙过去这个月,我再回来给你办丧事,等着,别急。

  这样说着,他就关了屋门。

  随后,他的脚步声由近至远,落日一样退尽了。

  三

  三姓村的灵隐渠工地上,四面八方都需要添置工具,都需要钱去购买。谁都没有想到,原来用一段麻绳,没有钱也是不行。村里凑资的四口棺材、二架房梁、一套婚具和一些猪、羊的兴修费,转眼就水落石出,露了底儿。司马蓝领了两个村人回村拉粮食,自然也要把村里的最后一口棺材卖掉,到镇上买钎、锤、锨、镢和麻绳运到工地去。

  天亮赶回村时,把车子放在村口,按人头每人收了十斤小麦,五斤玉蜀黍粒,二十斤红薯,装满车时,就领着村人去岳丈杜家抬棺材。太阳已经出来,村里铺了浅薄的暖意,从胡同这头望到那头,如望一架玻璃筒儿,能看见几里外梁上的小麦苗都一律被风chuī得倒向东边,一些细微的麦根在土外如眉毛一样绒绒地动着。

  司马蓝问了他的媳妇,说你爹在家吗?媳妇竹翠说在吧,我有半个月没回娘家了。

  就都往杜家cháo过去。

  入院,开门,人门全都呆了。棺材摆在屋子中央,日光在棺盖边的钉盖上灼灼生辉,把棺档头上的奠字照得金光灿灿,满屋子明亮。竹翠的肚子又一次显凸起来,她用手扶着肚子,惊慌在棺材边上,爹、爹的一声声叫着,拿手去棺材fèng上又抠又掀,泪像锤样砸在棺盖上。

  屋子里一片死静。

  司马蓝说啥时儿死的?那个七岁还不会走路的孩娃在他娘的怀里,说他刚刚还见到杜岩在街上走呢,还弄坏了他的风车。说了这话,他娘就打了孩娃,说啥儿刚刚,刚刚你还在chuáng上睡觉呢,那风车半月前都坏了,都仍到粪池子去了。孩娃就在他娘的怀里大哭,说刚刚,就是刚刚,哭得鼻泪横流。司马蓝看了看孩娃,顾不了许多,拿起门后的那个钉锤,翻过来就用有岔口这边去起棺材上的钉子。

  没想到钉子已经锈在了棺木上,好不容易起出来一颗,连泡桐的木屑都拔出来许多。拔出一颗,棺材就有了fèng儿,第二、第三颗也都顺势拔了出来。有人扶凳,有人按棺,一个个屏住呼吸,手忙脚乱把第十三颗钉子拔出后,村人要去掀那棺材盖,司马蓝把手按在了棺盖上,说,先打开一小点儿,

  就把盖错开了一条小fèng儿。

  说把棺材抬到正屋门口上,村人们就把棺材抬到了正屋门口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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