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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46)

  镇长说:“卖东西还薄利多销呢。”

  从病房那儿走回来,到教火院门口,鹿、虎和来抬担架的人,老远看见司马蓝就蜂拥上去了。问说好价了吗?说说好了。问多少钱一寸?说二百块钱一寸。

  人群哗啦静了下来,就像huáng昏前从天而降的死静一样,人们面面相觑,哑然无声。

  前面河滩的流水亮丽悦耳,教火院门前路边铁棚饭店的炒菜声和水果摊的买卖声,入心入肺,这一转眼的死静后,说话声便冰裂水溢地bào出来。

  “他奶奶,一寸见方才二百块钱呀。

  “我们卖的是人皮,不是猪皮哩。”

  “十几年前蓝百岁一寸还卖过五百块,如今才二百块,那时jī蛋二分钱一个,现在jī蛋两毛一个呀。”

  司马虎朝路边树上踢了一脚,往地上一蹲,说“四哥,要卖你卖吧,二百块钱我不卖。”

  司马蓝叫道:“不卖渠还修不修?不修渠都他妈的活到三十七、八岁,一个一个死了,那皮子连一分都不值。”吼到这儿,人们也就明了了那一层道理:人死了皮子在腿上果真是一分也不值。就都说既然来了卖去吧,卖一块是一块,卖十块是十块。这当儿司马鹿在边上一言不发,司马虎腾的从地上站起来,说卖了也行,日过顶了,得让他们管我们一顿饭,大家下馆子好好吃一顿。都抬头看看天空,云白日高,huáng灿灿一圆,在教火院的上空悬着,把一个教火院晒得懒懒洋洋。想想能到馆子吃上一顿,自然也是好事,就问谁去和那镇长谈呢?

  司马虎说:“我去。”

  便大步往病房去了,踢着地上的日光,像踢着一层光滑的huáng布。不一刻工夫,司马虎便从那病房出来,脸上堆着疙疙瘩瘩的笑容,身后跟了刚才帮镇长谈价的护士。望见村里人们,司马虎唤:“四哥,把村里人领着来吧,让大伙多过一个大年初一。”这样叫的时候,司马虎脸上的笑,就如熟透的红柿子,香香甜甜从脸上坠下来,弄得一地红红烂烂。

  二

  司马蓝领着两个弟弟和四五个村人到了一家餐馆去。

  这餐馆在教火院的西偏门附近,三间瓦房,一间设厨火案板,两间为食堂大厅。进了厅里,护士说镇长说了,你们想吃什么都行,卖皮的可以点两个菜,不卖皮的可以点一个菜。于是都围一张八仙桌子坐下,司马蓝点了一盘ròu丝辣椒,一盘ròu丝豆角。一个五十几岁的大胖掌柜问司马鹿点些啥儿,司马鹿十分凄然地说,我就想吃ròu和jī蛋,你给我一盘ròu炒jī蛋。掌柜就对三姓村不消一顾,看了看他们的穿戴,见已秋天,都还穿着白布衫儿,说是白布,又都如灰土揉成红huáng,每个人的衣领,都如剃头的滗刀布样油亮,汗味比餐馆的香味还盛,也就先自几分瞧不起了他们,说从来没听说过有ròu炒jī蛋的菜,你点别的。护士倒是好人,忙打了一个圆场,说那就来一盘炒jī蛋,一碗扣ròu。于是都说,对,来一碗扣ròu。

  叫杜狗狗的小伙问司马蓝,说村长,是白ròu好吃,还是红ròu好吃?司马蓝说,当然是白ròu好吃,白的肥,红的素,白的香,素的寡。杜狗狗说我不卖皮,我那一盘菜要肥ròu。掌柜说啥肥ròu?狗狗说肥ròu就是肥ròu,还啥肥ròu。掌柜说是水煮还是白条?是拌雪里蕻还是蒜汁冷拌?狗狗就瞪了眼,不知该要一盘什么肥ròu,说咋儿香,咋儿多你们就咋儿来一盘,掌拒便在菜单上写了几个字。

  该司马虎点菜了。

  护士说:“荤的多了,来两盘素的吧。”

  司马虎说:“都点肥的你叫我点素的,我还要卖皮子呢。”

  护士说:“那你随便点。”

  司马虎说:“一只烧jī。”

  掌拒写了。

  司马虎说:“那一盘还是烧jī。”

  护士说:“能吃完吗?”

  司马虎说:“啊,见方一寸皮子才给二白块钱,吃不完我们兜回去。”

  菜就点完了。最后护士自己要了一盘青菜,一份排骨。厨师在那一间屋里切ròu加火,他们在外面坐等,护士给每人一根香烟,说都抽吧,外国进口的,有钱这县城也买不到。会抽和不会抽的就都接了,都看看烟上的字,果然和中国的字哪儿有些不一样,好像不是横竖撇捺直来直去,而是曲里拐弯。司马虎说,他妈的外国字和山里的路一样。又问这烟多少钱一盒?医生说病号病好后送的,四毛钱一根,便都不约而同呀了一下,又不约而同说一根烟都值两个jī蛋啊,又都不约而同地把那一支烟小心地装进口袋,只有司马蓝觉得这样不好,和护士对火将烟点了。

  菜就端了上来。

  一个个吃得虎虎lángláng,一盘菜没几筷子就盘底朝天,gān净得如医院的墙壁,直吃到第八盘白水煮肥ròu上来,才开始缓下筷子,把医生惊得两眼发直。司马蓝说,让你见笑了大夫,我们山里人就是这个样儿。护士说没啥没啥,说他们刚从烧伤学校毕业那年分到这个医院,也在这儿陪一个卖皮的吃饭,说那人一口气吃过三碗大肥ròu。

  司马蓝说:“谁呀?”

  大夫说:“个不大,小尖脸。”

  村人们都笑了,说是我们村里的村长,叫蓝百岁。问他怎么没来?村人们说早就死了,死了几年啦,骨头都沤成灰了。护士便怔怔地呆住,说他没多大年纪,比我才大两岁呀。村人们说他活了三十八,算是高寿了。医生更加痴怔,可只痴怔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脑门笑着说,我都忘了你们是耙耧山的三姓村人。这时,两个烧jī上来了。原来烧jī不是店里做的,是出外买回切好端上来的,然这个时候村人们已经吃饱,白面馍一人最少吃了三个,看着两大盘烧jī,一人吃了一块,极端地好吃,可惜委实肚子满了。司马虎说,这烧jī是我要的,都不吃了我就带走了。有村人就说,司马虎这孩娃人小心不直,一开始就准备着把这烧jī带走哩。

  司马虎说:“你们带也行,等一回割皮割你们腿上的。”

  村人们哑然一阵,又都笑了起来。

  三

  从餐馆出来,太阳已经分明偏西,huáng灿灿的光亮里,也已有了淡薄浅红。护士结帐出来,司马蓝问多少钱?答说九十八块,司马虎反倒吃了一惊,说还不到一百块呀,便宜死了。护士说时世和过去不一样了,越吃ròu越便宜越是野菜野味越贵。村人却无论如何不懂野菜何以会比ròu贵,相互望望,并不多语。司马虎看了看手中的jī块儿,后悔说忘了要两只野jī了。就到了医院的偏门,正是大夫们上班时候,司马蓝说我们去哪儿洗澡?护士说不用洗了,多用酒jīng消消毒行了。

  司马蓝说不用洗了更好。

  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前,他们被安排在一条长凳上等着,待大夫们上班齐了,都换了白褂,司马家兄弟被叫去进行皮肤检查和抽血化验。这时日光从玻璃窗上渗进来,显得柔和温暖,每一个大夫、护士、病人、闲人的脸上都有浅浅的光亮。

  只有三姓村人脸上有些惨白。司马蓝、司马鹿、司马虎弟兄三个,从皮检室被那jīng瘦护士带出来时,都用拇指捏住自己的手腕,拇指下露出一团棉花。他们立在皮检室的门口,村人从走廊那头走来,说合格吗?司马蓝说等一会才能知道。司马虎说要不合格就卖你们的,这可不是我们弟兄们不想卖。村人就不语了,就听见皮检室有敲桌子的声音。那声音一响,jīng瘦的护士就开门进去,取出三张红红蓝蓝的单子来,首先把一张递给司马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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