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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50)

  问:“疼吗?”

  答:“打麻针哩。”

  问“多少钱?”

  答:“多哩,三寸一,六百二十块。”

  司马蓝说:“你先收着,分开拿安全,回村了统一jiāo。”

  司马蓝再一次在手心上记下了一个数字,太阳就再一次从他头顶滚去,有了轮子轧在石子马路上的声音,连人的牙齿都跟着咯吱咯吱响起来。瘦护士在那边叫,下一个──司马蓝摇醒了杜柱,该你了。杜柱进去了,蓝扬根出来了,一手捏了一卷新钱,一手撸着一条腿,露出一段云一样的纱布腿,一瘸一拐地走来,脸上平平淡淡,到村人们这儿,看全村人都倒在地上借着日光睡觉,没有一个醒来,只司马蓝一个端端地坐在一片人中,问多少钱,答说不多,三百八十,司马蓝在手心上记下了,他便找了一方空处,拉过一卷行李,歪头一枕睡了,鼻息声又粗又重,像一段进进出出悠dàng着的榆木房梁。日光是端端的好极,天空中不见一丝尘染。教火院的宁静,如同山脉上的旷野,只有跑了一夜的三姓村人的鼾声,如从旷野上传来的牛叫声一样,huáng慡慡地在天空下漫dàng。司马蓝看了一眼村人,男人们横七竖八地倒着,头下都枕了一只布鞋或是一卷行李,亮在日光的那条切了皮的大腿,因怕触到伤处,裤子都还卷着,露出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如了冬末chūn初时,yīn坡上未待化尽的积雪。女人们抱着孩娃相互依着睡觉,衣襟都还敞着,rǔ头儿如枣核样含在孩娃嘴里,露出一片胸脯如云一样白白柔柔。

  空气里有一股浅huáng色的药水气息。病房那儿,不断有烧伤病人从植皮房和切皮房一对一地抬进抬出。每抬出一个,司马蓝就望着手心的一排排数字,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蓝豹的皮,七百块钱,重伤,三寸半;再抬出一个,想这个人身上植的是我堂弟司马榆的皮,三百五十块钱,轻伤,才一寸半多一点。又抬出一个人,一千块钱,五寸见方的皮,这么大的一块,半块蒸馍布似的,补到哪去了呢?

  走廊上每抬进抬出一个人,脚步声都急切而又凌乱,重锤敲鼓似的。又扭头看村里人们,歪歪斜斜地都睡得十二分香甜,去切皮的,只要一摇,说该你了,就默默起身去了,切过的瘸着回来,无言无语地往地上一倒,瞌睡就扑面而来。日头已经正顶,金huáng中隐含了紫红,热得使人身上犹如蚂蚁爬动样苏痒惬意。司马蓝感到左腿切过皮的伤处有凉凉的流动,撩起裤子看了,见有血水从纱布上渗将出来,拿出那瓶中糙药熬下的止痛药水,看仅还有盖子底儿深浅,又看看那日光下的一片切过皮的大腿,犹豫一阵,把裹在大腿的纱布掀起一个小口,将药水顺口儿倒了,把瓶子扔到了远处。教火院的安静深厚而致远,药瓶子炸响的声音在半空脆烈烈。这时候有一个人醒来,用手扶着白腿,脸上呈现了狰狞,仿佛被火烧了一样。

  司马蓝说:“开始疼了?”

  那人说:“有止痛药水没有?”

  司马蓝说:“瓶都扔了,你忍点疼吧。”

  那人咬咬嘴唇,身子一歪,又要睡时,却哎哟──哎哟──哼叫起来。他的叫唤匀称而又细微,如抽丝一般。司马蓝说你叫啥儿?皮还没有卖完,你一叫引来一片叫声,谁还卖皮?那男人就不叫了,双唇绷成一直线,眼珠瞪得又圆又大,把腿上发作的疼痛鲜活生生地咽了。然就在这当儿,切皮房门口的瘦护士从走廊里出来,在天空下开始伸了懒腰,胳膊举在半空,像要把日头抱下一样。司马蓝望着他问,再去一个?瘦护士说一个也不要了。司马蓝把嗓子拉得河道一样悠长,问是歇一会儿再去?

  瘦护士把手握在嘴上,

  ──一个也不要啦。

  司马蓝回头数了数人数,

  ──还有五个没有卖呢。

  瘦护士说:“等以后吧。”

  司马蓝唤:“你有那么多的烧伤病人。”

  瘦护士嫌他罗嗦,便不在理他,开始在日光下做广播体cao。司马蓝从地上站起来,朝瘦护士那儿走去,到那儿说村里走了一夜,还有五个男人身上没割掉一点皮,总得让他们卖下一块半块。护士就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说剩下不植皮的病号,都是乡下的农民,不做生意,又没地方报医疗费,烧得再重都不愿意植皮,你能有啥法儿。

  有一个大夫问:“不要钱你们愿意切吗?”

  司马蓝说:“卖的是人皮,又不是猪皮羊皮树皮。”

  那大夫笑了。

  便和护士告了别,道了谢,扶着从皮房最后走出的一个男人面从那儿走回来。

  这男人到村人前时,不小心一只脚踏在了一块砖上,伤腿一震,疼得炸出一声惊叫。这一惊叫,睡着的人醒了不少,看他在那扶着腿,咧着嘴哼哼哈哈,那疼便如风样刮过去。于是,睡醒的人也都小心地扶着腿,感到红血淋淋的疼痛从大腿的骨髓深处冷丝丝地浸到了皮层,又从皮层跳跳dàngdàng回到骨髓深处。这么来回着,周旋着,每一个男人的伤腿便颤抖起来,半青半紫的哭唤像雨夹雪那样铺天盖地了。顿时,那些睡着的三姓村人。都睁开了眼,几十个男人都用双手扶了伤腿,感到割皮处的血疼排山倒海地涌到身上了。于是,随着一个人的哭唤,所有男人的哭叫都浑浑浊浊地爆炸了,哎呀呀──娘哟──疼死我了的唤像冰雹样砸在了教火院。一个院里塞满了丑陋的哭叫。女人们都忙着去扶自家的男人。孩娃们看着从自己父亲嘴里吐出的一条一条紫块斑斑的哭,惊得目光呆呆,瞳孔增大许多。

  目光是一种血红色,空气被哭声冲撞出一个个旋涡似的气流。一时儿,秋暖dàng然无存了,气候寒冷起来。所有的人都问司马蓝还有止疼药水没?司马蓝立马在一片哭声中间,说没有药了,都是大老爷们,不能忍忍嘛。说这话的时候,他看见蓝姓一个叫蓝jú的姑娘扶着六弟司马虎,像做妹妹的扶着哥一样。他有些感动,心里的暖流水浸浸地散开来,想这蓝jú嫁给六弟倒不错。司马虎没有哭唤,他脸上被痛bī出的汗珠在阳光中血滴一样,砰砰啪啪落下来,砸在地面的行李上,行李发抖一样颤巍巍地晃。能听到女人们恐慌的目光在男人哭唤fèng隙的走动声。像从灶房门fèng挤出的一股股暖流儿。教火院外,天空上一层薄白的云,忽然卷成黑色,慢慢朝着这边游移着。司马蓝有些心慌了,垂着的双手,汗湿淋淋如煮了一模样。大夫们都从病房里跑出来。院长站在教堂楼的二层朝着这边望,唤着说哭什么哭什么呀惊天动地,卖皮子不疼一世界的人不是都来卖了嘛。不疼能那么一小块儿就给你们二百块钱吗?院长说这是医院,医院能这么哭爹喊娘乱作一团吗?

  杜狗狗扶着腿从围起来的人群这边滚到那边去,边滚边唤说,疼死我了我才十七岁就让我卖皮子,可你们二十七、三十七的却还没有卖。司马鹿咋就不去卖皮子?

  就因为他是村长的弟弟呀。滚到司马蓝的脚前时,司马蓝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说十七还算小呀,你就卖了一寸半,你爹十七时跟着我爹卖了七寸见方连一声唤叫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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