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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66)

  司马蓝说:“麻药不该下的这么快哩,我那次卖过皮过了半晌才疼呀。”

  杜桩盯着司马蓝问:“不给了咋办?你们都好,可我最最吃亏,我割下去的两张白菜叶儿那么大。我还花出去了六块钱,那是要给我媳妇扯出嫁衣裳的钱呢。”

  司马蓝说:“你别把那书到处乱扔,扔了就犯了法啦。”

  天就终于暗将下来,清冷像水一样在夜中流动。他们在教堂楼后寻到一间屋子,里边堆满了教火院的杂物,坏了的医疗器械,断腿的病chuáng,还有城里人时兴烧的圆煤球,把那间屋子塞得天翻地覆。相帮着把杜桩扶到屋里的一个墙角,让他躺在一领破席上,其余就都各自寻下自己的角落,缩下身子等着疼痛的到来。

  疼痛在每个人的身上是如期而至的,先都还在那屋里对着黑暗,不言不语,后来是谁最先骂了一句,我日他祖先,把手中的那本红皮书甩在了空中,跟着又有谁骂了一句,也一样扔了那书,继而就如召唤一样,除了司马蓝,就把那书都扔在了夜里。屋子里有稀薄沉郁的月色,能看见蛛网在墙角或者门后微微地动着。扔出去的小书一时间就成了被she中的鹰鸟,朴朴楞楞一阵,又噼噼啪啪掉下来,腾起的灰尘烟滚滚地在他们鼻前降落着。司马蓝缩在门口,他听见尘土飞扬的声音如朗颂一样响,看见了每个人萎在屋子里,都如霜后的糙哩。司马鹿在他一边,他说疼吗?司马鹿说快了呢?问虎弟呢?司马虎在一架坏chuáng上探了一下头,答疼了哟,忍着哩。屋子里就死一般静寂了,如坟墓一样浓稠稠的冷暗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月亮从教火院的上空移去了,屋里的淡薄寒光不见时,听见从哪个角落传来了苍白的哼叫声,以为是杜桩,却是杜柱在一个墙角下,说我忍不住了呀,真的忍不住了呀,疼像刀子样在我的大腿上。跟下来,他的哼叫声便传染了每个人,连司马蓝都觉得不哼不叫腿就打哆嗦,哼了叫了,腿反而颤轻了。

  就都哼叫了。

  一个屋子里的哼叫声宛若流不出去直打旋儿的水,凄凄楚楚,胀得屋子要炸开。

  “哭吧,”司马蓝说:“想哭就哭,想叫就叫,我cao他奶奶,天下哪有割了皮子不给钱的理。”

  无可忍的先放大悲声哭起来。跟着就一个屋子哭起来,骂起来。唤着说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哟——疼死我了你们还不给我钱,我日你们祖宗你们把我的皮子贴到你们身上你们不给我皮子钱。月亮已经落下去,星星也不见几颗,世界上四溢着清寂和刺寒。三姓村少年们的哭声,从那教堂楼后的小屋漫出来,脆啦啦dàng满了教火院,夹杂着的骂,如突然响起的炸雷一样把夜里的平静弄得七零八落了。

  “我日你们八辈,你们割了我的皮子不给钱呀。”

  “不给你们的烧伤生蛆流脓一辈子不会好……哎哟,娘呀疼死我啦。”

  “来人呀,把我的腿砍掉吧,不砍掉就会活活疼死我。”

  ……

  就这么唤着叫着唤着叫着猛地那最亮的叫声断下来,继而别的哭声也慢慢小下来,最终便无声无息了。

  都在哭唤中不知不觉睡去了。

  来日醒时,天才见朦胧。从墙fèngchuī过来的一刀利风,正好劈在司马蓝的头盖上。他首先睁了眼,看见面前的半空晃着一个人影,心里惊了一下,瞌睡便哗的散下来,过去摸一下那悬着的晃动,清清明明认出,是杜桩悄然上吊死了。于是他叮铃当啷想起,昨天把杜桩抬进这间屋后,就未见杜桩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哭唤时候,也未见他哭骂一句。也许那当儿,他都已经准备死了。既然准备死了,就没有必要再哭呀叫的,没有必要再为疼痛受罪。司马蓝抬头看了一下杜桩搭拉着头,头发上有灰有糙,脸是菜青颜色,舌头长长地伸出口外。他朝后退了一步,想要惊唤一声,忽然想起村里许多得喉堵症的人受不了喉疼,也都是这么死的,死后也这么菜青舌长,心里镇静一下,便替杜桩冤枉,想同来的少年大家都还好些,不给钱也不过就是白被人家割了一块皮子,没啥儿大不了的,可杜桩却被人家割了两块。两块都如白菜叶儿一样大着,整整半张大腿。想单是腿皮也还好些,可还有那六块钱,也就白白花了。

  他想,冤天冤地哟。

  他想,换了谁能不想到死哩。他想,就抬着杜桩的尸体去讨要那皮钱算了。

  司马蓝就拍了一下杜桩脚下睡着的杜柱。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了。”

  杜柱醒了,他又去拍了别人。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喂,醒醒你,杜桩上吊死了。”

  从门口拍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待又回头到了门口,司马蓝直起身子,借着亮光,看着屋里那十张惊呆的面孔,说都呆着gān啥?把杜桩从梁上卸下,抬到病房的门口去,人都死了,看他们还能割了咱们的皮子不给一分钱。说不多少给些,就把尸体丢在他们走廊上不要哩。

  第二十九章

  阎连科

  一

  雪是已经融化将尽。耙耧山上无比清明,放去一眼能望十里八里。抬起头来,连半空飞鸟的红爪都看得清清楚楚。司马蓝领着少年们还没有从县城回来,依着往日的生意习惯,买卖顺了,来回也就三天四天,就是买卖不顺,也不过五天六天罢了。

  然他们已经去了九天。连杜柏去城里寻找都已三日。

  焦急的村人在日出或者饭后,总要站到梁上朝着山外无尽止地探头张望。每当山梁上有人走过,就要问你见没见我们三姓村的十几个孩娃?

  “gān啥去了?”

  “到县里的教火院卖皮去啦。”

  “没见哩,我们只到了镇上。”

  就依旧地站到高处等着,把脖子拽得又细又长。至第十二天午时,太阳红在梁顶,人都等待了烦心,不再往梁上去了,却忽然听到山梁上有叮当哐啷的响声。

  是了司马蓝、蓝柳根、蓝杨根、杜柱、司马鹿、司马虎、一行十余少年,每人拉了两或三辆车子,车上还都装了铁锨、铁镐、杠子、绳子、铁钎和镢头啥儿。他们把一辆辆车子栓在一块,组成一个车队,瘸瘸拐拐,远远看去如同在山梁上爬着的一条伤龙。在那龙的后边,是由杜柏拉着的一口棺材在日光中闪着油黑的光色,一看就知那棺材是上上好的。

  事qíng原来果然是因了杜桩的死,弄了一个极好的结果。把尸体抬到病房的走廊上去,医院立马就乱了营阵,院长、医生、护士都慌了手脚,连补皮的烧伤病人,都感到意料之外。求少年们把尸体抬到医院外边,他们就是守着青尸不理不睬。终于僵持到了来日正午,从医院外来了一个中年,把司马蓝叫到病房外,说听说有人上吊死了?司马蓝说他身上被割的两块皮比白菜叶儿都要大呢。说听说你们要用这卖皮子的钱买架子车、铁锨、铁镐是不是?司马蓝说全公社的劳力都要到我们村翻地换土,说这么多家什咋办呢?那人就说要这样你们就早说,我是县水利局的负责人,我领你们到灵隐河上游的灵隐寺水利工地上,想要啥工具你拿啥儿工具就是了。那人就果然领着他们,穿过县城五里有余,到了一个停修的水坝上。水坝上有一片柳林,柳林里到处都是闲歇láng藉的车辆、锨镐、绳子和铁钎。那人和看工地的人说了几句啥儿,车和工具竟任由他们挑了。冬天时河水小,河边的薄冰晶莹如玉,水流声清脆yù滴。司马蓝望着那上百辆四处停放的架子车和随地搁着的锨镐,说我们随便拿吗?那人说只要你们赶快把那尸体运走。司马蓝说,你们不再赔我们一口棺材?那人说你们多拉些车子到县城卖一两辆,不就是一口棺材!于是放开胆子,捡车胎新,车条紧,车轮转得流利的车子每人拉了两辆,再把那些半旧的锨镐装满几车,便喜出望外地离开了工地。这样一次意外的收获,正是蓝百岁死了之后,司马蓝做了村长那豪壮行动的开始。离开工地走时,身后白色的水流声,多少年都流淌在司马蓝的脑海,使他在看到翻地换土的败定那一刻,脑子里水津津地生出了把这流水引到村落的绿色念头。至此,也就又一次决定了三姓村更为惨烈久远的生命旅行。他们一行人拖拉着车子和工具,沿着一条柳林沙堤回走的脚步声,轻捷而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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