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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68)

  “住在外边要冻死人的呀。”他们抱怨说。

  “谁让你们迟到这么多天呢,”卢主任板着瘦脸问,“不知道这里是要成县里抓的试点吗?”

  将成为县里试点,是卢主任在县里的gān部会上商讨的。县里的试点,自然要比公社的试点热闹非凡。初三那天,在山坡上举行了试点破土仪式,整个山坡上都鸦鸦黑下一片,灿灿红下一片。各村的红旗cha在山地上,不远就是一面,不远又是一面,在风中响出猎猎之声。各村的男人们,站在自己的那面旗下,庄严肃穆得无以言说,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大修一次梯田,而是弹弹pàopào的血战。卢主任站在用架子车拼起的台子上,用一个铁皮喇叭放在嘴前,把这次修梯田的意义说得紧系着国家危安,听的人都目瞪口呆,顿感来这儿gān活是一次荣誉,是了不得的伟大。当卢主任宣布开工时候,三姓村便放了一挂千响长鞭,噼里啪啪地把各村人都送到了分定的地块。真没想到,翻地换土的日常农事,也会这么龙腾虎啸。满山遍野劳作的声响,红白烂漫地从这块田地传到那块田地,又从这面山坡传到那面山坡,猛然间满世界就都成了五颜六色gān活儿的声音。叮当叮当,哐咚哐咚,镢头落在千古沉睡的山脉上,山脉上的岭岭梁梁便跟着抖动起来。冲天而起的粘稠的红土气息中,夹杂了淡枯淡腐的热味,从人们的镢下,锨里飘散出来,同冬日里人们那清馨的白色汗味一道,流水有声地漫dàng到世界以外。镇上的人说他们赶集时听到这声音以为是哪里塌了房屋。县城教火院的病人问是什么声音震得他们的伤口格外疼呀。麻雀被惊飞起来,就再也不敢落下,不知飞到哪里。乌鸦从山头过时,比往日高了许多。三姓村人是不消亲自去gān了,按着卢主任的吩咐,他们家家、人人,都必须尽好地主之意。该给人家烧水的烧水,水烧开了挑着担子送到各村修梯田的地里。人家烧饭时候,带来的木柴是新砍的树枝树根,他们就把豆杆和棉花棵捆着送去引火。吃饭时有人忘了带碗、或碗被家什碰破,就赶快三口五口把自己的饭倒进肚里,匆匆粗粗洗了,把碗送给人家。自己等孩娃们饭吃饱了,再接过碗去吃饭。村里的井水不够用了,就把人家引至山腰的一眼泉边。到了烧饭时候,满村落都如失火一样,大街小巷升腾着炊烟火光,蒸得村落里没了一丝冬天的寒意。一日三餐的饭时,你如从梁上走过,会听到河水决堤的声音。大人们忙,孩娃们也跟着忙乎起来,冷丁儿发现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且都住在村里,仿佛过年时全村里的扁食都煮进了一个锅里,于是东院西跑,从这个村的食堂跑到那个村的食堂,向大人报告着哪个村的食堂蒸的huáng玉蜀黍馍中竟还夹了一层白面,哪个村用大锅煮的捞面条是不分份儿,爱吃多少是多少,蒜汁里还放了一层小磨油。

  耙耧的世界就是这样天翻地覆了,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这样凭空降下来。尽管是他们去镇上找的卢主任,尽管他们把女人司马桃花送到卢主任家,才使卢主任下了决心把千军万马调过来,可这还是让三姓村人感到喜出望外,措手不及,宛若在一个漫长的冬梦里未醒一样,使他们感到白净瘦小的卢主任,委实太有了威力,太不可思议,似乎他说一句话儿,耙耧山脉都会地动山摇,三姓村就会天塌地陷,或者chūn暧花开。

  蓝百岁总是如卢主任家的孩娃样,一步一步地跟在卢主任的身后。卢主任说哪个村的柴禾烧完了,他就领着村里的小伙们把柴禾扛到人家的食堂去。卢主任说哪条路两边的地应该合到一块儿,他就说合起来吧,中央那条路我们不要了,以后走路绕个弯儿就是哩。

  卢主任说:“眼下全国的公社里都没有乡长,大队里没有村长,你们这儿咋还叫村长村长呢?”

  蓝百岁说:“那叫啥儿呢?”

  卢主任说:“你们村有党员吗?”

  蓝百岁说:“党员是啥儿?”

  卢主任叹了一口长气:“有团员吗?”

  蓝百岁呆着双眼。

  卢主任说:“有民兵吗?”

  蓝百岁摇了摇头。

  卢主任说:“地主富农总有吧?”

  蓝百岁说:“也没有。”

  卢主任想了想,说:“你们这偏得连公社的地图都差一点没有画出来,你们叫村长顺口就还叫村长吧。”蓝百岁就从卢主任的语气里听出了村长是多么不屑一顾,多么不值一提。他知道外村的村长都叫主任了,村落里还有别的gān部,如副主任,民兵营长,大队会计等,这些人都归主任管,主任让他们gān啥他们就gān啥,主任不让他们gān啥他们就啥也不能gān。他想三姓村也该和外村一模样,让司马蓝和杜柏这样的孩娃当gān部,司马蓝就不会天天说他要当村长了,可他又怕司马蓝当了村里gān部,就不听他的使唤了,独个儿呼风唤雨了,觉得村里还是没有别的gān部好。一天,他在卢主任身后说:

  “卢主任,让我当村里主任,不要别的gān部行不行?”

  卢主任说:“你不是说村里没有一个党员吗?”

  他问:“当主任非要是党员?”

  正在检查梯田质量的卢主任,回身盯着蓝百岁,如盯看一只猴,好久好久不说一句话,目光既不锐利,也不柔和,一味的就是奇怪。蓝百岁不知道自己的话错在哪儿了,但他知道他一定把话说错得十里二十里,慌慌着不知该做些啥儿说些啥儿补回来,于是脸上就生出一层冰冷的汗珠儿。

  “村里最高寿的是三十八、九岁?”卢主任冷不丁儿问。

  蓝百岁说:“我自记事起就很少有谁活到四十岁。”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那你就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要真改为委员会,主任也得由司马蓝这样的年轻人当。”说:“司马蓝找我说过,要让他当村长,他能把这梯田修得水平如镜呢。”还说:“其实司马蓝这个孩娃倒也真是村长、主任的料。”

  山梁上有风,从梯田地里扬起的土粒,不软不硬地抽打着蓝百岁。站在一道修成的梯田下,他的脸成了浅huáng色。卢主任说他已算老年了。卢主任说该由司马蓝这茬年轻人来当村主任。蓝百岁突然觉得腿上软弱无力了。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对卢主任说村长就村长吧,改成委员会也罗嗦,叫主任还没村长顺口哩。然后又问卢主任冷不冷,要不要回村烤烤火,卢主任说你回村给我弄两个荷包蛋端上来,他就默默地往村落走去了。

  卢主任最爱吃荷包蛋。他说山里的笨jī好,jī蛋小,营养高,说镇上这几年不让养jī了,谁家关在笼里养几只,也都是从城里贩养过来的大洋jī,jī蛋个大,可是没味儿。每天负责给卢主任烧一次荷包蛋的是司马蓝的娘。司马蓝家养了八只jī,冷冬天每只jī五天才生一只蛋,差一差二地供着卢主任每天吃两个荷包蛋。

  蓝百岁走到司马蓝家的大门口,他没有立刻走进去。在大门前的槐树下站一会,脸上从卢主任那儿带回的浅huáng色慢慢成了青紫色。他坐在树下吸了一袋烟,没有回头大声唤,让司马蓝娘赶快把荷包蛋烧出来,他要立马端到山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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