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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74)

  司马蓝提着那护布看了,心里热辣辣动了一下,放下护布,跑到厨房,看那中药包已经不在案上,全部放在了案板上空的篮里。他取下篮子数了,仍然是三吊九包。

  不消说,过去的七日,娘没有熬这中药。用脚踢开灶前的的柴堆,药罐和药渣,都还如故原封。司马蓝从灶房走了出来,站在院落当中,想太阳都到了村头,娘也该从坟地走将回来了。司马蓝从家里出来,往坟地那边的梁路上望着。

  司马蓝开始往坟地走去。

  走到那梯田指挥部的门前时,他的脚步淡了下来。

  卢主任,人马真的要撤了?

  该农忙了,对起你们三姓村了。

  你不是说走以前要提我为村gān部吗?

  我媳妇病得要死要活。

  让我姑重去待奉好吗?

  这三几个月我在这孤孤单单,吃不好,睡不香。

  你不让我当村长,我就给你跪下了。

  你们村该满足了。

  你看看我的腿吧,刚成人就长成了树皮。

  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的村儿,你们凭空得了多少好处哟,二百多亩地都翻过了……

  梁道上的阳光透明而刺眼,从头顶晒下来,竹刺一样竖着扎进头顶和肩上。

  司马蓝的脑里像生了一团火,烧烤得huáng烂焦疼,把浑身的血水都煮得沸沸腾腾的滚开着。他漫无目的的往村外对面的梁上走,过河时把袄脱下来披在肩膀上,爬上梁时回身眯看着远处梯田地的外乡人把在棚帐拆下来,把锅、缸、柴禾朝着车上装。看看那些挑着铺盖从各家各户走出来的高高大大的壮劳力,在村口集合着,像一群牛要集体从耕地里散开去。他看见杜柏把一件行李放到了一个熟人的车子上,在门口和娘司马桃花道了别,高高兴兴和那外乡人一道走出村,要到镇看他的父亲去。蓝柳根和蓝杨根,在帮着外乡劳力从家往门口抬东西,一件一件往车子上装,装高了又用绳子捆起来。走出村坐在山腰上,还能看见蓝百岁的家。蓝百岁一动不动,在院里抽烟晒日头,撤出村的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不时地抬头去望着。几日不见,蓝百岁似乎瘫老了,头发苍白如落了一层雪,人才三十几岁,却宛若五十余岁了。村人们说他是为卢主任要把外乡人撤走老了的。其实呢,只有司马蓝知道他是为了啥儿老的。那时候真该砍了他的头,司马蓝想,砍了头我就是村长了。可又想,他也是为村里翻土换地费尽心血才老的,他那样绵绵弱弱,窝窝囊囊,就因为他有心让村人活过四十就让他当村长,实在是催着他老呢,催着他死呢。坐在梁上,倚着柿树仔细地望,就看见蓝四十把衣服洗了,正在往院里的树枝上晒,陈红旧蓝,如了土旗。他想起他们两家约定今年就让他们成亲时,便有些后悔那一天狠命地打她了。司马蓝想她还会和我成亲吗?还愿意做我的媳妇吗?他痴痴地盯着蓝家院里的蓝四十,看她晾完衣裳又端着一个木盆,挎着一篮被褥下河了,她好像要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洗掉似的,那篮和盆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司马蓝一直盯着蓝四十,可他又看见了卢主任在指挥部院里站着,正有人把他的办公桌往门外车上抬,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去梁道上送儿女回来,往指挥部看了一眼,却没有停下和卢主任说话,径直往她家里吗去了。司马蓝的心砰叭一响,如一间黑屋的门窗被人一脚踹开,光线咣咣当当冲进去。

  他站了起来,三下两下把棉袄穿好了。

  他要回村找姑姑司马桃花去。

  司马桃花正在生火做饭,炊烟从灶房袅袅升起,青白色的丝线抽向天空。司马蓝下了梁子,过了沟河,又爬上山坡。过河时他看见蓝四十正在洗衣裳,他在下游站了站,没言没语又走了。到村里时候,有许多外乡人和他点头说话。他说你们不用急着装车,你们就是拉着回到家里也还要拉着东西返回来。外乡人说你做梦去吧,打死我们都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信呀?不信了你们走着瞧。就进了姑姑司马桃花家,叫声姑后,便倚在门框上看姑烧火,看姑切菜,看姑擀面,最后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姑的灶下,看姑一拉一推地抽她的风箱。灶房里暖暖和和,有浓浓的火气在盘旋流动。司马蓝就那么坐着,姑不问他,他就不说话儿,沉默得岁岁月月,没有休止。最后到饭快将好了,他说表妹竹翠不在?姑说和她哥一块去镇上看你姑夫了。他就说:

  “姑,卢主任也要走了。”

  司马桃花的手僵在风箱把上:“他走他的。”

  司马蓝说:“村里只有你能把他留住哩……姑。”

  司马桃花的手在风箱把上僵了一会,又起身揭开锅盖搅着。

  “留他gān啥?人家家又不住在咱村。”

  司马蓝脸上dàng了一层兴奋。

  留住他就能留住外乡人,就能把咱村那二百多亩梁地全都翻整一遍呢。”

  司马桃花又坐下来烧火了。

  “我没那个能耐。”

  司马蓝把嗓门抬高许多,

  “你有那能耐,全村人只有你有那能耐。”

  司马桃花没有立刻说啥儿,她依旧把风箱抽得叮叮当当。从门框像门一样方方正正倒塌过来的阳光,在风箱声停下的空隙,发出细微如水流样的金色响动。

  有小虫在日光中飞舞,宛若颗粒的小球在半空金晃晃地滚。司马桃花不言不语,仿佛看不见侄儿司马蓝就坐在她的身边,只管把面条下进锅里,只管用筷子在锅里转动,只管把喷上脸的热气chuī到一边儿。司马蓝的目光盯着她的忙手,一会到锅口,一会到案上,一会到柴堆。等得急了,他就说姑呀,没想到你这样不见qíng义,姑夫去公社扫院做饭,将来也可以把表弟表妹寻个差事领出去,这样你们一家喝外边水,吃外边粮,虽还活不过四十,可却至少能活过半世常人的日子,不用在村里受这死罪的折磨,就是三十几岁死了,也算没有白来人世一场,可我呢?

  鹿和虎不都是你的亲侄吗?就不管不看了?那么小就让他们累死累活翻地?要三年五年村里的土地翻不完,赶不上吃新土粮食得了喉病呢?

  司马蓝说:“我娘快死了,还把新袄借给你,可她喉疼两个来月啦。”

  司马桃花抱着柴禾不动了。

  司马蓝说:“你为了全村,其实是贞洁的事qíng哩。”

  司马桃花啥也不看,把柴禾抱到灶下,往灶里塞了一把,一脸木然地抽着风箱冷冷说:“我昨夜、前夜、大前夜都去了。卢主任不再喜爱我了,说让你姑夫去公社已经对起我啦,已经还过我的qíng份啦。”

  司马桃花这样说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被火映得又红又亮,像透明的珠子用她的睫毛系在那。司马蓝忽地看见,姑姑的眼角有了犁沟一样的纹络,那纹络里的尘灰又和日子一样深厚。他猛地发现,姑姑也老了,老得仿佛村中央的皂角树样没有生气了,他姑姑当初的那一点秀色,则完全是因了母亲的那件红袄。如今她脱了那袄,苍老就无所顾忌地冲在她的脸上了。

  他说:“你去时候该把我娘的袄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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