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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85)

  青色的糙血味弥漫了一世界。司马笑笑挥动的土huáng色麻袋被死蚂蚱染成了深蓝,蚂蚱的绿血在麻袋上水淋淋地往下滴,扎在麻袋上的蚂蚱肢膀和蚂蚱腿,如树林一样密密集集地排列着。司马笑笑和疯子一样,嘴里不知吼叫了什么,白沫挂在唇上,大声的rǔ骂使他的脸成了兴奋的紫红。日光在他的抽打中碎成了一片。蚂蚱在他的脚下堆积如山。踩在蚂蚱的死尸上,他就像奔跑在一片青色的碎糙上。

  司马鹿和司马虎没有力气了,在蚂蚱群像倒塌的墙样朝他们压来时,六岁的司马鹿叫了一声娘,说我累了,就蹲在地上歇起来。他这一蹲,蚂蚱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样泄进了油菜地。司马森将一张锨头举在头顶上敲。他看见比自己还高的六弟蹲在了田头上,便丢下锨头,跑过来抓起司马鹿的布衫在空中挥起来──你去敲铁锨,司马森说,敲铁锨能把蚂蚱的头震掉。司马鹿说我饥了我的胳膊又酸又疼肚子咕咕叫。做侏儒的大哥就不再说啥了。司马森站在司马鹿跑过的地方一边猛跑猛跳地抽打着,一边看着蹲在地上端着下颏的司马鹿。他想朝司马鹿的身上踹一脚,可蚂蚱太多,群群股股,使他腾不出踢一脚的功夫来。日光被蚂蚱的青血染绿了,天空深乌紫蓝,蚂蚱的断腿断头在空中左右碰撞。空气中布满血气糙气和腥味。司马笑笑在死尸堆上奔跑抽打,落下的蚂蚱尖叫嘶鸣,哭声唤声一片。

  司马蓝在父亲一侧,原地打着旋儿,挥起的布衫在空中扭成一团,碰了布衫的蚂蚱纷纷落下,又蹦到他的腿上、脚上和裤裆里。不到五岁的司马虎还努力学着父亲和哥哥们的模样儿,大叫不止,挥起的布衫却不像他们那样有力。从他们挥舞下飞过屏障跑到油菜地的蚂蚱,在油菜棵上疯了一样嚎啕láng吞,油菜花儿像霜袭一般纷纷飘落,剩下的油菜杆如冬天崖头的荆棵一般摇晃不停,发出清凄冷冷的嘶哑哀鸣。响在油菜地的金属的敲打,半晌后声音仍是不减,蚂蚱们在那声响来时,不得不从油菜棵上飞起来,朝油菜地外的玉蜀黍地里飞过去。又一片玉蜀黍地叶尽棵残了,地里的绿色立马成了土褐,山坡上的槐树林里,不久前还青绿一片,可这一会儿却只剩下赤luǒluǒ的枝条和树杆。能看见槐树枝上落的蚂蚱如丰收的绿葡萄一串一串,把槐树压得弓一般在空中摇晃着。太阳已经偏西,血红的日光成了鲜艳的糙绿,天空的白云也染满了蚂蚱的蓝色huáng色,变得半青半huáng在日光中像飘在空中的厚羊皮。耙耧山上的沟沟壑壑都弥漫着血糙的气味。无头无尾的蚂蚱群还在无休无止地朝西飞。三姓村的男人们各守着一块油菜地,飞舞的袋子、布衫在空中噼啪尖叫,金属声哐哐当当,驱赶蚂蚱的歌谣混乱无序,如四面决堤的坝水哗啦不息。山坡上的死蚂蚱如落沙沉石,沙沟里的蚂蚱尸堆成堤坝,把终日畅流的清水堵得混沌一片。不知从哪里飞回的乌鸦在空中怪叫着盘旋一阵,没有下落就又往哪里飞走了。司马笑笑看见邻居在他的油菜地里,把衣服脱光,jīng赤条条挥动着一个扫帚,腿间的那个东西,如锤子般摆来摆去,飞来的蚂蚱在那扫帚下四分五裂,沙粒样落在地上。后边的蚂蚱群,看见那扫帚就掉头拐弯,飞到树林或别的庄稼地里了。邻居的身后,油菜花依然艳huáng,依然清香一片。他说森,快回家拿一把竹扫帚来。可他看见司马森却像一团泥样软坐在了蚂蚱的尸堆上。又说蓝,快回家拿一把竹扫帚来。他却又看见司马蓝抓趴在死尸堆上,喘着粗气,脸色苍白,泥huáng的汗珠如死蚂蚱样挂在他的额门上。他回过身子去,想接着唤叫林或木,可他看见他的六个孩娃如六只羔羊软瘫在油菜地,只有他和媳妇仍在奔跑着,敲打着,挥舞着。蚂蚱群仍然不见稀薄,依然稠密如团,乌黑黑地朝着油菜地里卷。他把那绿血淋淋的麻袋扔掉了,到油菜地拔了两棵最大的油菜棵,立马又回到田头朝蚂蚱群里抽。在半空飞舞的油菜棵的馨香在他的甩动中,一股股地掉下来,飞来的蚂蚱群闻到这香味就迎面往油菜棵上撞。天空中有嗖嗖嗖的青皮鞭子声,蚂蚱群在那鞭声中头破血流,成群结队地死在油菜棵的鞭子下。

  司马蓝看着父亲飞舞的油菜棵,也跑进油菜地拔出了一棵抽起来。司马家的七个男人都又站起来,一排儿拉开,挥着一排油菜棵,身后的锣声伴着女人口吐白沫的尖叫,宛若歌舞样在油菜地里跳,死蚂蚱在油菜棵下秋叶般铺了一层又一层。

  在油菜地七个男人的脚下成了一道松软的尸滩,飞起来的脚将蚂蚱踢起来就如踢起了一片绿豆壳──太阳是终于落山了。叽叽哇哇叫了几声便从村子那头隐没了,留下的糙血气息在炎热中带着腐白,开始朝耙耧山外迅急如飞地漫过去。一世界蚂蚱huáng绿的悲哀鸣叫,吱吱吱吱地由qiáng到弱歇下来。

  终于,司马一家八口坐在了田头上。

  三姓村人都坐在油菜花地的田头上。

  一天的人虫恶战过去了。

  第三十六章

  阎连科

  摩西领以色列人从红海往前行,到了书珥的旷野,从旷野走了三天,找不着水。到了玛拉,不能喝那里的水,因为水苦,所以那地名叫玛拉。百姓就向摩西发怨言,说,“我们喝什么呢?”摩西呼求耶和华,耶和华指示他一棵树,他把树丢在水里,水就变甜了。

  蚂蚱从耙耧山脉上飞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三姓村人全都瘫在了各自守护的油菜花地里。

  蚂蚱的死尸铺满田野如深秋的huáng叶。山脉上开始弥漫着一股酸腐的臭味。

  所有的庄稼地都光光秃秃了。玉蜀黍地寸叶没有,连那些青嫩的玉蜀黍杆也都残存无几。留在田里的,都是蚂蚱群来前便死了的玉蜀黍棵。豆地里连一杆豆棵也没有,全被蚂蚱吃尽了。村里的柳树、杨树、桐树、椿树、皂角树皆是不见一片叶子了,枝桠倒还依然淡绿在半空中。村落四周的槐树林,远远看着如秋后收过的黑豆地。豆没了,叶尽了,只有棵杆枯在田地里。坟上的柏树和松树,百年的青绿也终于在这一年的秋天没有颜色了。

  一个世界都秃成褐色了。

  三姓村在蚂蚱群飞过之后死静了好几日,累了的村人们回到家倒在chuáng上睡得天昏地暗。他们似乎是在一觉醒来之后,望着忽然间光秃秃的田野,心里轰隆一下,明白了事qíng的严峻和可怕。

  蚂蚱飞走了,灾难留下了。粮食颗粒不收明年吃啥儿?

  会不会饿死人命哟。

  从家里走出来的村人们,脸上均都密布了苍白色。

  村子里死一样安静了整半月。

  半月后有一股云彩从山梁上滑将过去了。

  雨过天晴女人们疯了一样去地里抢野菜。司马蓝娘头一天挖了一篮晒在院落里,第二天再出去挖时,到村外五里也不见了几棵青野菜。

  菜还没长成就都被村人挖走了。她收了一篮蚂蚱的死尸走回来,到家时把那死尸和野菜倒在一块儿晒。

  司马笑笑说:“能吃吗?”

  她说:“这都是‘绿扁担’,绿扁担蚂蚱专吃豆叶子,肚子上有块ròu,晒gān了,明年能当粮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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