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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_阎连科【完结】(90)

  他说:“我不娶四十啦,我只娶你一个。”

  她忽然抬起了头,椿叶似的脸上闪了光。

  他说:“我长大去城里卖了腿上的皮,给你买一碗萝卜炖猪ròu,还扯一件洋布花布衫。”

  她问:“表哥,是真的?”

  他说:“你得给我说你家粮食藏在哪儿。”

  她说:“你不能给你爹说藏在哪儿。就藏在我家房后茅厕老槐树的树dòng里,还有一罐埋在茅厕的边儿上。”

  半碗饭的功夫之后,有半村人都集中到了杜岩家的大门口,布袋、篮子、升子、面盆摆了一大片。男人女人的脸上都罩着饥huáng色,跟来的孩娃们,偎在大人身边像要死了一样不动弹。杜家正要吃午饭,是半锅金huáng灿灿的玉蜀黍糁儿汤,村人在门外都闻到了那铺天盖地的huáng香味,像河流一样在每个村人胃里冲dàng着,引诱着。也就这时候,司马笑笑出现了,他像救星一样从村人面前走过去,擂鼓一样敲了杜岩家的门。

  来开门的自然是杜岩。

  “要抢人了不是?没有王法了不是?”

  他说:“我是村长,我就是王法。”

  杜岩说:“想gān啥儿哩?”

  他说:“找粮食。”

  杜岩说:“找去吧你。”

  司马笑笑径直从杜家上房东侧的风道走进后院茅厕,站在老槐树前看了片刻,那两人合抱粗的槐树腰上,果然有桶粗一个dòng,dòng口用一大团谷糙塞了,扯掉那团谷糙,一股带有槐味的粉红的玉蜀黍味哗啦一下涌出来,推得司马笑笑的身子趔趄一下子。他把头扭到一边去,将厕所蹲坑边的一捆谷糙踢过去,又看见谷糙下盖的虚土还湿润润的红,用力一踩,脚就被软土埋下了。立时,他的脸色有了青,把谷糙盖到原地上,转身上前,把胳膊伸到树dòng里,提出了百来斤重的一袋粮,扛在肩上出来了。

  太阳温暖在杜家院落里。三姓村人在日光里脸上都飘着一层浮亮的光,看见司马笑笑提着粮食走出来,他们身边的竹篮、柳篮吱吱咔咔叫起来,升子的方口圆起来,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叽咕声,垂着的手都跟着哆哆嗦嗦响。

  杜岩立在风道的口儿上,脸色白白蓝蓝,嘴唇一片死青。孩娃他舅,他拦着司马笑笑说,你夜里背回去让森、林、木们吃。司马笑笑说,我是村长,我能让三姓村人饿死吗?杜岩说你要分给村人们你就别背了,我家的粮食我让你分了你分,我不让你分了你就得留下来。司马笑笑冷冷笑了笑,说:“你就不怕村里人进来连茅池边埋的粮食也给背走吗?”

  杜岩不言不语,给司马笑笑让了路。

  司马桃花从灶房扑出来,旋风样刮到司马笑笑前,跪下哭着叫了一声哥,说你我同是一个父母呀,你把粮食背走,就背走了你外甥和外甥女的命。司马笑笑把粮食换了一个肩,悄声说桃花,我要不是你哥,我能只背这一袋吗?

  司马桃花就跪着不动了。竹篮、柳篮、碗和升子都跟着司马笑笑走出了杜家院。

  分粮食是在村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没有敲钟,没有叫唤,一村人云集在那儿了。人头像落地走动的乌鸦样摇摇晃晃,各人手里分粮的家什都挣脱着往那一袋粮边挤,碰碰撞撞,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闹得五色六味。司马笑笑站在树gān边,把那粮袋口儿解开了,村人们伸长脖子往粮袋里边看,都把脖子的筋骨拉得咯咯叭叭响,都看见那袋里五谷杂粮啥都有,花花绿绿像红黑绿蓝的金珠银粒儿。有人挤到粮袋边,伸手一把,抓起粮食就生吃进了肚子里,于是,咯咯嘣嘣的灰huáng麦味、暗红碗豆味、水色绿豆味、灿烂的小米味、金色的玉蜀黍味和黑漆漆的黑豆味便弥漫在老皂角树下了。所有人的鼻翼都因猛地一吸紧锁在一起了,流往胡同的粮食味,又倒流回来,被吸进了村人的脾胃里。司马笑笑说,别挤别挤别挤呀,站成一队四口人一家的一小碗,五口人以上的门户一大碗,这次分完粮,熬不过冬天了你们就别找我村长了,我把我妹夫家的人命拿来给大家分,我司马笑笑算对起三姓村人了。村人就站成一队儿,最前的是杜根家,第二是蓝长寿家,第三是蓝百岁的堂弟家。司马笑笑手里拿了一个大碗,能装二斤半的粮,又拿了一个小碗,能装二斤粮,每挖出一碗就说,知道咋吃吗?不能做汤,不能擀面,更不敢蒸馍,去地里把死蚂蚱和蚂蚱壳捡回来,在火上炒gān磨成蚂蚱粉,五斤蚂蚱粉兑一两杂粮面,吃起来养人得没法儿说。说完后他把粮食挖出来,像端着一碗盆子,擎到人家的脸前,问,你明年还种油菜吗?那人脸上掠过一层犹豫,他立马把那粮食又要往布袋里边倒,那人就忙说:

  “种油菜延年益寿,我咋能不种哩。”

  他就笑着把粮食倒进了人家的篮子里,那碗粮海阔天空地散在那篮底里。太阳已经西去,天气立马凉下来。刮进村里的小风,把村外的柴糙和蚂蚱的gān尸捎进村落里,沿着墙根朝胡同深处溜。分了粮的村人回家时,看见墙根和柴糙一样的蚂蚱无论好坏都捡起来放在了篮子里,如夏天在路边捡到了一穗麦。没有分到粮的村人,把早早穿上的棉袄裹在身子上,用糙绳、麻绳把棉袄紧勒着,站成一队,一步一步朝着司马笑笑的身边移。没有谁看见这时候队外还站着三个小人儿,一个是司马蓝,他立在老皂角树下的另一边,木呆呆的不动弹,脸上是失神无主的糙灰色。另两个是杜柏和竹翠,他们兄妹立在东头的胡同口,看着舅舅把他们家的粮食一碗一碗分给村人们,那一袋粮立马就gān瘪下来,就要被分完了,他们小脸上的仇恨就如冰一样结下来。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分粮那儿移开来,落到了司马蓝的脸上去,司马蓝小偷样低下头,默默地在老皂角树上抠树皮。没有人能够明了这一刻他对杜家兄妹的内疚,堆积如山地压在他的胸脯上,使他的呼吸如哮喘一样不顺畅。也许正是这一刻云山雾海的疚愧,成了他这一生命运的定因,使他和竹翠合铺成了夫妻。他脚边丢下的树皮渣儿已经一大片,比各家分的粮食都要多,可他还是专心致志地抠着老树皮炸裂的木渣儿,听着父亲那边每挖一碗粮食后都一承不变传过来的几句话: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篮里或袋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长寿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了升里或碗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司马蓝听见了碗在袋里挖着地面的哀鸣声,扭头一看,分粮的人就剩下一个两个了,可这时杜柏叫了他。杜柏说表哥你过来。司马蓝望着杜柏和竹翠不动弹,杜柏就说你不敢过来你是狗。

  司马蓝朝胡同口走过去,疚疚愧愧地在他们兄妹面前把头勾在胸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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