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huángláng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有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脚步声震得有细碎沙石从崖上掉下来。láng群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先爷走到这条沟瓶口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huángláng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后把他围起来，便站到了沟脖的正中间。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先爷喝了一肚子水，饥饿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压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这沟的脖子里，挺着不要倒下去，也许我就能活着走出这条沟。太阳最后收尽了它的余红。huáng昏如期而至，沟中的天色和这群huángláng的身子一模样。静寂在huáng昏中发出细微的响动，开始从沟壑的上空降下来。先爷数了数，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儿这么从容的huángláng，统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样大小，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láng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圆珠子样悬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脉一样压在先爷和láng群的头顶上。先爷不动。先爷也不再弄出一点响声来。láng群似乎明白先爷刚才那么迅捷，就是为了抢占那段沟的脖颈时，有条老láng发出了青红条条的叫。随后，láng群便又朝先爷走过来。先爷把提在手里的勾担猛一下顿立在了面前。
láng群立下了。
彼此七八步远，借着huáng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爷看见那三只老láng中，有一只走在láng群的正中间，它左边的耳朵缺了一牙儿，腿还有些瘸。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láng又发出了低哑的一条儿叫，láng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láng群的正中间，对准了láng王的头。
láng群又一次立下了。
先爷盯着láng王，余光扫着láng群。在那九只láng中，先爷看到最亮的láng眼不是那三只老láng，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láng，而是一会儿走在最前，一会儿走在中间的两只小láng。它们目光透亮，有一层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层惊恐和慌乱。它们不时地扭头去看那láng王。láng王也不时地发出一些只有它们才懂的青红色的叫。huáng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从头顶盖下来。láng眼在一团黑中闪着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láng的青臊味从沟口扑过来。这臊味不同鼠臊味，显得清淡却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浓烈又黏黏的稠。先爷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gān斑也许已经把叶子全都布满了，也许已经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秆上。先爷想，只要不漫染到秆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顶儿还绿茵茵的就可救。先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láng王青皮条儿的一声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对自己说，除了láng群，你啥儿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这群láng口了。幸亏先爷想到别
处时，láng群的绿眼没能看出来。láng王的一声叫，láng群又要往前挪动时，先爷把勾担挥了挥，担钩儿撞在崖壁上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去，往前挪了一步的láng群又往后边退了退。
僵持像悬桥样搭在先爷和láng王的目光上，他们每眨一下眼，那僵持就摇摇晃晃弄出一些惊心的响动来。先爷看不见láng身在哪儿，他盯着一片绿珠的láng眼不动弹，只要那些绿珠有一颗移动了，他就把勾担摇出一些声音来，把那绿珠重bī得退回去。时间和沉默的老牛拉车一模样，在僵持中缓缓慢慢，轧着先爷的意志走过去。月亮出来了，圆得如láng们的眼，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凉风习习，先爷感到他的后背上有蚯蚓的爬动。他知道，他的后背出汗了。他感到了腿上的酸困麻刺刺地正朝着他上身浸。僵持正比往日的劳累繁重几倍地消耗着他的体力。他极想看到láng群。因为纹丝不动的站立累得卧下来，哪怕它们动动身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行。可是láng们没有。它们成一个扇形在五六步外盯着先爷，如经过了许多风chuī雨淋的石头样。先爷听到了它们眼珠转动的细碎的叽嘎声，看见它们背上的瘦毛在风中摆着有了吱吱的火光。先爷想，我能熬持过它们吗？先爷说，你死也要熬持过
它们呵。先爷想，它们每一只都有四条腿，可你只有两条腿，又是过了七十的老人哟。先爷说，我的天呀，这才刚刚入夜你就这样给自己抽筋，你不是平白要把自己送到láng口吗？有一只小láng站立不住了，它没有看láng王一眼就卧了下来。跟着，另一只小láng也卧将下来。láng王对小láng看了看，发出了一条紫红色的叫，那两只小láng同时勾回头，哼出了嫩糙叶样的回声，láng群就又复归宁静了。乏累是先从卧的小láng开始的。然而，小láng这一卧，先爷如得了传染样，两腿忽然软起来。他想活动活动腿，可他只用力把腿上的筋往上提了提，使膝盖骨上下动了动，就又挺挺地立住了。
你不能让老láng们看见你同小láng一样站立不稳了。先爷想，你只消有一点疲累的样子，它们就会有力有胆地向你bī过来。能够不动地立住你就能活下来，先爷说，晃晃身子你就会永远地死了去。月亮从正东朝西南移过去，云彩在月亮脸上浮着，他闻到了云彩的焦gān味，料定明儿天又是晴空日出，在山顶上称日光它最少有五钱或是六钱重，先爷把目光朝头顶瞟了瞟，他看见了月亮前边几十步远处有很浓一片云。他想月亮走到那儿时，云影一定会投到这条沟里一会儿。他如一段树桩样等到了那云影果真投过来。在云影黑绸样从他身上掠过时，他静默悄息地把双腿轮流着弯了弯，转眼就感到腿和上身的气脉接通了，一股活力从身上输到了腿膝上。他把微歪的身子正了正，勾担的钩儿弄出了湿纸撕裂般的响声来。也就这一刻，云影又朝láng群移过去，他看见那一片绿光如巨大的萤火虫样朝他挪动了。于是他吼了一声，把勾担朝两边的崖壁上狠命地打了几下。沙石落下的声音，如水流一样在他脚边响动着，待那声音一住，云影滑出沟脖到了沟口，他便看见有五只láng离他更近了，仅还有四步或是五步远。
庆幸他在云影中把筋骨松了松，使他能弄出那些有力的响动，把láng群的进bī喝止住，使他僵持中的弓步站立能继续到后半夜。
他想，我七十二了，过的桥都比你们走的路长哩。
他想，只要我不倒在这沟脖，你们就别有胆靠近我。
他想，láng怎么会怕人站着不动的怒视呢？
他想，有半夜了吧，没半夜我的眼皮怎么会涩呢。先爷说，千万不要瞌睡呵，打个盹你就没命了，瞎子和玉蜀
黍棵都还等着你回呢。那卧着的一对小láng把眼闭上了。先爷看见最亮的两对绿珠子扑闪一下灯笼样灭去了。他把握勾担的右手悄悄沿着勾担往前移了移，挨着左手时，狠命用指甲掐了左手腕，觉得疼痛从手腕麻辣辣传到了眼皮上，瞌睡像被火烧了一样惊着抖一下，从眼皮上掉在了沟壑的月光里，才又把手移回来。又有一只半大的láng把身子卧下了，眼皮立刻耷下来盖住了那绿莹莹的光。láng王用鼻子哼一下，那只láng扑闪扑闪眼，还是把眼皮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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