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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_阎连科【完结】(100)

  村里人就扔了那盒子,报怨着骂了那老人,开始各自回家歇着了。因为出门朝东南去时走了一年半,朝西北耙耧山脉回时又走了一年半,这样脚手不停地三年过去了,男人们都走得累极了,谁也不再提离开受活和女人们的事qíng,就都安心种地,过了自己家的日子。然而在这割麦子、种蜀黍的季节里,少了胳膊的单手男人们,却发现出门经了三年的辛劳后,自己会用一只手割麦子、刨地了,一只手也能gān两只手都有的圆全人的活路了;瘸子发现出门走了三年路,练得自己一条腿和两条腿的人一样走路又快又有力。瞎子因为路走多了,他手里的瞎棍儿这敲敲、那碰碰,能竟可以把棍当成眼睛用;聋子也因为走了三年路,和人说多话,看着别人的嘴动,就能猜出人家说了啥;哑巴因为一路上要比比画画,就有了他的一套手势和哑语。

  第十五卷 种子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3)

  他们竟可以和圆全人一样在这受活种地过活了。也就想起了那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的恩德,就把九月九定为老人节;为了庆贺男人们不仅都从外面回来,而且都还学会了自己最短缺的活着的技能与绝术,想起了他们回来那天正是六月六,女人们就把六月六定为男人节,称做龙节了;男人们为了感谢走的三年里,女人们忙里忙外,又养孩子又种地,就把七月七定为了女人节,就叫凤节了。老人节里,晚辈都要去给老人磕头,不仅要给老人送上好吃的,好喝的,还要把你给老人准备做的一年四季供他穿的单衣、棉衣拿出来,在庄里比赛、展览后献给老人们。六月六是大忙天,可这一天的龙节里,男人们什么都不gān,吃的、喝的、田里的,都有女人们做,他们就在家里大歇一天。歇完了这一天,他们就该到田里加倍忙活了。到了七月七,大忙过去了,女人们也累了,就该她们休着一天了。这一天,男人们不仅要做饭,还必须把最好吃的端到她们手里去。

  当然,龙节、凤节、老人节,也还要请人来唱耙耧调,大价钱去请几十里外的圆全人来受活舞狮子。自然,孩子们还要放鞭pào,穿新衣,那qíng况和过年一模样。

  紒紡矠受活歌:受活歌是耙耧调最早的雏形,是耙耧调的前身。它的调里多的是唤歌,少的是演唱。但唱歌的方式有多种多样,有一人在山脉上gān活寂寞、累了的独唱,也有两面山坡相互唤着答着的对唱,也还有一群人闲在村头的群唱。其调律有它的规矩,但歌词则是随着场景和年月不断地变化着。

  上几辈的残人传唱最多的对唱歌词儿是:

  喂——嗬嗬嗬……

  那坡脸上的聋子你听着

  天上有个仙女儿在唱歌

  听清了她说嫁给你

  听不清了你就一辈子独个儿过

  ……

  喂——嗬嗬嗬……

  对面坡脸上的瞎子你看着

  有只金兔在你的脚前卧

  捉住了一辈子你都是好日月

  捉不住一辈子你就吃窝窝

  ……

  喂——嗬嗬嗬……

  沟底的瘸子你听着

  一口气你要跑上坡

  跑上来你就是了圆全人

  跑不上来一辈子你跛着

  ……

  喂——嗬嗬嗬……

  梁上的瘫子你听着

  仙女在半空寂寞寞

  站起来她把手给你

  拉回家去她就是你的媳妇婆

  独唱多是一人在山梁上种地寂寞时的排闷儿歌,调儿和对唱差不多,但要比对唱悠然、抒qíng。今天,为了写这部小说,我在受活一住多年,而能收集到的主要独唱歌词儿仅两首:

  第一首是:

  地肥呀哦要流油

  麦粒儿重得像石头

  路上拾了个麦粒儿

  扔出去砸烂了你的头……

  第二首是:

  我是瞎子你腿跛

  你坐车上我拉着

  我的脚替了你脚

  你的眼呀可借我……

  2002年10月至2003年4月初稿

  2003年7月至9月改定于北京清河

  后记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

  越来越感到,真正阻碍文学成就与发展的最大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过于粗壮,过于根深叶茂,粗壮到不可动摇,根深叶茂到早已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像小làng底工程和三峡大坝样横断在文学的huáng河与长江之上,割断了激流,淹没了风景,而且成为拯救huáng河与长江的英雄。

  从今天的qíng况说来,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最大的罪魁祸首。

  至少说,我们几十年所倡导的那种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的最大元凶。

  自鲁迅以后,自“五四”以后,现实主义已经在小说中被改变了它原有的方向与xing质,就像我们把贞节烈女改造成了娴熟雅静的jì女一样,使她总向我们奉献着贞烈之女所没有的艳丽而甜美的微笑。仔细去想,我们不能不感到一种内心的深疼,不能不体察到,那些在现实主义大旗下风拥而至的作品,都是什么样的一些纸张:虚伪、张狂、浅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条。时至今日,文学已经被庸俗的现实主义所窒息,被现实主义掐住了成长的喉咙。可是,尽管这样,这些所谓的现实主义的作品,还在我们阅读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晃来晃去,穿街而行,而且它们都如游行示威一样,打了横幅与旗帜,穿了由上边学者和理论家们下发的如奖杯奖状一样光亮笔挺的现实主义的西装。阅读了大街,成了他们展览的橱窗,一街两岸,都是他们以艺术的名誉摆设的高档柜台。而读者,只是他们手里随意把玩的泥捏的上帝,和乞丐样等待他们的恩赐艺术与思想的上帝。

  是他们,qiángjian了艺术。

  qiángjian了文学。

  qiángjian了读者。

  qiángjian了曾经是那样伟大而神圣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成了他们用嫖资供养的可随时随意发泄文学xingyù的资深jì女、千古名jì。从而不得不使文学的每一次成长,为了摆脱jì女的束缚,却付出了牺牲母亲的代价。看看,托尔斯泰不过是他们的一顶帽子,巴尔扎克不过是他们的一条领带,鲁迅和曹雪芹,不过是他们胸前的两枚装饰xing衣扣。有些时候,连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克斯那样的写作,也会成为他们在现实主义的跑道上撒欢的鞋带和鞋底上钉的跳舞的鞋镏。可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鲁迅、曹雪芹的灵魂,不是被他们的口水所淹死,就是被他们写作的尿水所冲没。还有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们对写作本身所关注、探索的jīng神,对社会和生活本身所关注的焦虑与不安,却被他们的微笑写作的美容,遮掩得云白日出,gāngān净净,使得他们那样写作的微笑,像jì女房事之后脸上露出的鲜花般的笑容一样,美艳夺目,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真的,请你不要相信什么“现实”、“真实”、“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惟一源泉”等等那样的高谈阔论。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真实的生活摆在你的面前。每一样真实,每一次真实,被作家的头脑过滤之后,都已经成为虚假。当真实的血液,流过写作者的笔端,都已经成为了水浆。真实并不存在于生活之中,更不在火热的现实之中。真实只存在于某些作家的内心。来自于内心的、灵魂的一切,都是真实的、qiáng大的、现实主义的。哪怕从内心生出的一棵人世本不存在的小糙,也是真实的灵芝。这就是写作中的现实,是超越主义的现实。如果硬要扯上现实主义这杆大旗,那它,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超越主义的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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