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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_阎连科【完结】(12)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瞄着,抠着:“嘣!”

  那白烈烈的银汁前的乌云竟就在他的“嘣!”声中,疏散开来了,让银汁流出了一大片。

  县长听见了那白汁从云中流出的响动声,脸上溢满了鲜灿灿的红,于是他就抠得更加快捷了,嘴里的嘣声也一连彻⑨的响声不断了。日头也就相随着出来了,银白变成金huáng了。金huánghuáng的一片世界了。

  第三卷 根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4)

  “柳县长,天晴了。”秘书在他身后揉着睡眼说:“你朝东边一瞄天就晴了哩,日头就立马出来了。”

  “它敢不出吗?”县长回过身,像将军样挂了一满脸因了胜利的笑,他说,“过来,石秘书,你试试。”

  秘书便像县长一样端着铁锨,架在院墙的豁口朝着东天瞄,和县长一样钩着右手指,嘴里“嘣!嘣!嘣!”地叫,可他愈抠愈叫,那流散的云彩倒愈往中间聚合着,把露出的席一片大的金huáng银白的汁水又遮拦回去大半儿。

  秘书说:“我不行。”

  县长说:“让乡长来试试。”

  乡长就从风道后的茅厕走出来,忙急急把裤子系完全,还那样把铁锨当枪瞄着日出的东山顶,嘣嘣嘣地连开十几枪,那分开的云彩便彻底合上了,银白汁水又彻底没了呢。

  又是一片云雾朦朦了。

  连庙客房的院落里,也都又cháo湿雾雾了。

  县长就拍了拍乡长的肩,说:“这能耐,你还想等列宁遗体买回来当游乐局长啊。”又接过那铁锨,换个姿势瞄准着,噼里啪啦连开二、三十枪,云雾竟真的又裂开一条fèng。

  枪响了,云散了,日头出来了。

  又开了十几枪,东山顶便又是席样一片银白了。

  再开十几枪,便有几领席样的金huáng了。

  还开了十几枪,金huáng、银白便如麦场一样大小了。

  天便晴了呢。云开日出了。东山上转眼一片huáng慡朗朗的晴天气,原来那未及散去的乌云白金、白银的凝在原处了。日光下的雪,也都亮白出了耀眼的光。树上的枝丫都如银条样横七竖八地举在半空里。山脉上的田地间,雪白中还有偶或的几棵小麦擎在白中央,像荆糙荆刺扎破雪白露在大地的铺盖外边了。空气是少有的新鲜哩,吸几口,嚼一嚼,一回味就觉到人的嗓眼原来以为好好哩,却其实腌臜腌臜着,就想借那清新呕嗬呕嗬咳几声,把脏污一笼统彻彻底底咳出来。

  一个庄子就满是咳声了。

  咳完了,那些起了chuáng的人,就都把手棚在了额门上。

  男人们说:“呀!天晴了,弄不好还可以弄出几分收成哩。灾年还能救回几分呢。”

  女人们说:“呀!天晴了,发霉的被子可以晒晒了。人有灾了,不能让被子倒霉呀。”

  孩娃们说:“呀,天晴了,再下几天多好啊,天天下雪我就可以天天钻在被窝不去上学了。饿死也比那上学好。”

  也有的人,就在庄子里望着老庙的客房子,说:“呀,县长来了,天就晴了哩,这县长就和咱们百姓不是一样哩,连天都能管着呢。”

  县长是隔墙听到了这些话儿的,他把铁锨从庙院落墙上取下来,抓一把雪塞到因了“嘣嘣叭叭”gān渴了的口里边,想一会,扭头望着乡长问:“热天下雪这耙耧经常吗?”

  乡长说:“从庚子鼠年到癸卯兔年那三年天灾之前是有过一回的;丙午马年到丙辰龙年那十年大灾也是有过一回的,可那两回都没这回下的大,是五月落的毛毛雪,来日里日头一出雪就化了呢。”

  秘书说:“这么说这耙耧热天落雪还是百年不遇的新闻哩。”

  乡长说:“cao,这么大的奇事那不是新闻是啥呢。”

  县长就对乡长说:“我要在这儿救灾了,你去魂山上让那些人把汉白玉从茅厕墙上给我拆下来,拆下来让他们用水洗gān净,再用那洗水烧饭吃。”又对秘书说:“你回县上让各局委饿死也要一人给受活庄捐上十块钱,把全县全力救灾的事立马写成材料送到地区和省里。等救完了灾,我再让受活庄搞几天感谢政府的受活庆紒紜矠。”

  罢了早饭,乡长就往魂魄山拔雪走去了。

  秘书也就回了县里了。

  县长就留在受活了。

  絮言:

  ①购列款:特指购买列宁遗体的专用款项。这是双槐县自决定购买列宁遗体后最为常用的一个专用词。

  ③头堂:即头脑。

  ⑤娇娇子:意为撒娇。

  ⑦魂山:即魂魄山,是双槐和耙耧人对魂魄山的简称。

  ⑨一连彻:即一连串。彻在这儿并非彻底之意,是指多。

  紒紜矠受活庆:一种只有受活庄这地方才特有的每年麦后欢庆丰收的盛大仪式。

  第三卷 根戊寅虎年闰五月的受活庆(1)

  农忙也是过去了。

  忙而不乱地走将过去了。

  终归也还是夏天呢。日头一出来,雪就切急切急地赶着化了去。可是雪化了,脚地上水润着,抓一把土能挤出十几滴的水,在田里正需要烈日曝晒的机关上,却又一连大雾天。白日竟不比黑夜亮多少。尽管县长又用铁锨每日里都对着天空瞄,那雾天也还是铺天盖地呢。第一日瞄,第二日瞄,每日都在没人时候拿起铁锨、锄把对着天空瞄。到茅厕蹲在粪池上,县长把右手捏成手枪对着有日头云的处地开了无数枪,那雾天也还是川流不息地涌来着。熬至第五日,县长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子,就用庄里真的铁管火枪朝着云雾连开三枪儿,霰弹全都打中了半空的云和雾,没有一粒铁砂不中在云雾上。

  就彻底地云开日出了。

  把能挤出水的田土晒得能落脚收拾了。

  小麦粒是都霉黑在了麦穗里。淀是青的颜色了,人吃了中毒可就要上吐下泻了。麦棵也都随跟着麦粒霉腐了,变暗变huáng了,有了腐气了。那牛也是饿死也不会去吃了。来年冬天里,喂牛的没有麦秸了,各家各户都没有小麦细粮了,不能三天、五天就吃一顿雪白的gān捞面条了,过年要吃的扁食①,也没有白面了。连秋后落种都没有小麦种子了。

  说到天东地西,也是一个灾年了,庄人们的脸上没有往年收过麦的喜兴了。往年呢,每年收过小麦后,庄里都有茅枝婆组办三日大庆哩。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庄头谁家最大的麦场上,要集体儿大吃大喝整三天。在那三天里,独腿的瘸子,要和两条腿的小伙比着看谁跑得快;聋子要表演他手摸在别人耳垂上,那个人嘟嘟囔囔,他就知道那人说了啥。他能用手摸出别人说了啥话呢,能摸出人家的声音呢。还有瞎盲人,瞎盲人相自比赛看谁的耳朵灵,把绣针落在石头上,木板上、脚地上,谁都看不见,让他们猜那针是落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边。还有断臂的、瘸腿的,也都各自有着一手的绝活儿。那三天大庆是和过年一样哩,三邻五村,跑几里、十几里也都有姑女、小伙来看受活庆。这看着看着哩,男的就和女的相识了,有外庄的小伙就把庄里残疾的姑女娶走了。庄里的残小伙,就把好端端的外村姑女娶了回来了。有时节,也是要闹出一些悲剧的。比如说哪个庄的独生子,人长得周正端详,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的,这一看,就看上了庄里的一个瘸腿姑女了。她腿虽然瘸,人也长得不甚好,可她一眨眼能纫七十到九十根的绣花针,能当众把那小伙子的像绣在一张白布上,他觉得不娶她他一辈子无法活了呢,爹娘不同意,他就寻死觅活地闹,或者索xing就来住到了受活庄的姑女家。这一住,姑女怀孕了,姑女生了个一男半女的,那男方的爹和娘,就没有法儿了,只好认了这门亲戚了。还有外村漂漂亮亮姑女儿,也本是来受活看看热闹儿,这就看上庄里的一个聋子或是瞎子了。那聋子虽然耳朵背,可你嘴一动,只要他看着你的脸,他就能从你的嘴形儿和表qíng上猜出你说了啥儿呢,而且虽他耳朵失了聪,可嘴却格外灵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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