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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_阎连科【完结】(49)

  九胞女,天下哪儿有一生九胎的人?生了九胎儿,又都全活着;虽都是儒妮子,可因了长不大的儒,那一生九胎就叫人信了呢。

  虽然九个姑女都是儒妮儿,可儒妮儿也还是人哩。是人谁见过有一胎生了九个的人?在出演“九蝶儿”前,那报幕的在台上说了许多动人的话,问台下有没有双胞胎,有了就请站起来,请到台上来,结果却是十场出演至多有一场两场会有双胞胎,会有做娘的领着她的双胞孩娃红着一脸的光色从台下站起来,到了台上了,这当儿,台下人就都一脸羡涎地望着那双胞胎的孩娃和母亲,报幕的却又朝着台下唤:“有没有三胞胎?”

  台下就一片四处扭动的目光了,以为果真会有三胞胎,结果却都有些失望了。

  又唤道:“有没有四胞胎?”

  还有人扭着脖子瞅,扭的人却是不多了。

  再唤道:“有没有五胞胎?”

  没人扭着去瞅了,也厌了报幕员的问话了。你厌了,她却还在唤:

  “有没有六胞胎?”

  “有没有七胞胎?”

  “有没有八胞胎?”

  到末了,她往死里扯着她的嗓子唤:

  “有没有九胞胎?!”

  这时候,九胞女就手拉手地从后台跑了出来了,像是城里哪一个幼儿园的班,一样儿的个,一样儿的胖瘦和身材,一样儿都是化完妆后娃娃红红的脸,都穿了只有十几岁的女娃们才穿的红布衫和绿绸灯笼裤,都在脑后扎了两个刷子辫。

  而顶为重要的,她们又都是侏儒儿,儒妮子。

  九个儒妮,像九只蛾蝶样齐齐的立在台子上,一下就把台下上千的观众惊着了。满剧院轰的一下安宁无声了,连台上的灯光照在台下谁的脸上,谁都听见那光照的声音了,像听见一道影儿从自己脸上掠过一样呢。

  这当儿,报幕员就开始一一介绍了,说这个叫大蝶儿,十五岁,五十七斤重;这个是二蝶,十五岁,五十七点五斤重;这个是三蝶,也是十五岁,五十七点三斤重;这个是老九,就叫小蛾子,十五岁,也是五十七点三斤重。

  介绍完了,就开始出演了。

  九胞女的出演也是和别的残人大不一样哩,因为她们小微着,便先跳了一个飞蛾儿舞,接着就演了她们的小微儿。人小到哪步田地呢?有一个瘸子穿了戏服上了台,演说他家的小jī丢掉了,他在台上找小jī,找着一个就伸手抓一个,丢进他背的布袋里,找到第九个,两个布袋装满了,便挑着两个布袋在台上转圈儿。后来呢,那布袋破烂了,有碗口似的一个dòng,一会漏出一只小花jī,一会又漏出一只小白jī,又一会,漏掉出来一只小黑jī。那九只黑、白、花jī就都从布袋里漏出来,在舞台上载歌载舞了。小jī们唱的是耙耧山脉的山歌儿,唱山歌是需要有好极的嗓子哩,可谁能想得到,那扮着小jī的九个儒妮儿,人都小到jī和蛾子了,一张口每个人的嗓子都尖细,像磨出亮儿的刀。九个妮儿一道儿唱,就像九柄儿刀从舞台上朝着台下横七竖八地飞,闹得满戏院盛不下她们的嗓音了,那嗓音如bào烈样从窗口、门fèng朝着剧院外面挤,就把灯光挤得摇摇晃晃了,把戏院墙上的灰尘震得四处飘落了,便有人惊叫着捂着自己的耳朵了。

  第九卷 叶都举了手,林地般的一片胳膊了(2)

  你越捂耳朵,九蝶儿就越发地撕扯着她们的红嗓子,凄凄苦苦地唤着唱:

  哥哥你出了耙耧山

  妹妹我在家里心不安

  出前村,看后村

  这处地儿扔个不放心

  走一山,过一川

  找哥哥我魂儿丢了一多半

  走一步,退一步

  不知道哪家姑女把哥的腿绊住

  走两步,退两步

  不知道是哪个娘子把哥的手牵住

  走三步,退三步

  不知道是哪家女子把哥的心留住

  ……走七步,退七步

  妹妹我的心能不能把哥的魂拉住

  唱完了,演出也就结束了。

  城里人就看了一场想也想不来的jīng彩出演了,回到家,几天间都在嘴上说议那瞎子能听见银针落地的事,瘫媳妇能在树上绣花的事,有个老汉一百二十一岁的事,有个人一胎生了九个姑女的事,九个姑女唱歌能把房子震塌的嗓门儿。这样呢,一传了十,十传了百,加上每到一个处地儿,报纸、电台都把出演做了奇闻宣传着,于是哦,每一处地的老人、孩娃、媳妇,还有城里的青年、壮年便没有不去看那出演的。和想的一模样,茅枝婆扯起的残人二团的出演,也同一团样惊人爆烈呢,在城里一个处地不演三场五场是不能罢了的。县里是统归着把他们的出演分化开了呢。一团先在地区的东部演,二团在地区的西部演。地区的各个处地演完了,一团往省里的东边走,二团往省里的西边走。全省的城市演完了,一团到湖南、湖北和广东与广西,中心都在两湖、两广的铁路、公路沿线上;二团往山东、安徽、浙江、上海的方向去。

  东南是半个世界的富庶处,沿海那儿更是富饶哩,有人家的孩娃拉屎了,用急处没有纸给孩娃擦屁股,从口袋取出十元、二十元的纸钱就给孩娃擦了屎,所以他们听说了有这样的残人出演团,先是不信着,后来就疯了一样去看了,看了便惊异不止了。

  有时候,出演团不仅是一天演一场,而是一天要演两场、三场了。收回的门票钱就像雨天bào涨的水,沿着银行的渠道儿,日日地往县财政局的账目上流。每天里,县上派来的会计跑银行,是和跑茅厕的次数一样多。

  出演一团那边呢,从湖北,到湖南,一直演着往广东那边儿走,不用说,也是要一天演上两场、三场哩,门票价也是高到了天上去,高到天上也还是场场爆满着。人家说,出演的途路上,槐花她就一天一天长高了,一老完全不是了儒妮子,不穿高跟鞋儿也比许多圆全的姑女高了呢,穿了高跟鞋,那就是天下姑女中的高个了。说她几个月间不仅疯长了个,模样也变了,变得漂亮得没法儿说。说她在出演的途路上,总是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的,睡在一块她才疯长了个,变成了极极漂亮的圆全女。说县里的石秘书,听说她和出演团长睡在一块了,就专门从县里去了一趟出演团,拿了县长一封信,打了那团长,直到那团长跪在他面前才算了事了。这些事,谁知呢,反正槐花是长成了一个圆全女。说盲桐花和小榆花因为她变得圆全、漂亮都不和她说话了。说她站在台前一报幕,台下便惊着她的漂亮嗷嗷儿地叫。说为了她专门去看受活出演的人越来越多了,门票也跟着越来越贵了,县里财政上的钱把银行的肚子都胀鼓得凸凸大大了。

  到了夏去秋来时,县里财政上的钱就是十几位的天文数字了,一把、两把算盘都已计算不下了,得将五把、六把个算盘拼到一块儿,才知晓两个出演团统共挣回了多少钱,才知晓几家银行因为县里的钱,每个职员都多拿了多少多少的奖金呢。

  说到底,购列款是凑得差不多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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