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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_阎连科【完结】(88)

  (二)凡孩娃没有大学毕业的家户儿,要停发三年的奖金和工资;凡有孩娃读了大学的家户儿,发双倍的工资和奖金(不得少于二十万元);

  (三)谁家把花不完的钱用到了最该用的处地儿,比如给庄里老人的敬老院里牌桌换了换,给通往各庄头花园的路上铺了砖,上了灰,那你花了多少钱,县上返还你双倍的钱;可你把花不完的钱用在了赌博上、大烟上,县里就统一把你送到邻县最穷的地方让你去种地,去过原先的穷日子,把你一家人的工资奖金几十万元一笼统都转拨到邻县的穷困学校或者村庄里,直到改造好了再回到双槐当农民。

  柳县长为防止未来县里人轰的一下富了的疯病蔓延已经在他的笔记本上拟好了十几条的规定和法文。他晓白,真正儿纪念堂落成的庆典高cháo不在受活人的绝术出演上,而在他这番动人心魄的讲话上。知晓他的话一完,台下的人会疯了一样狂蹦乱跳儿,怕会像戊申年月喊毛主席万岁一样喊他万岁哩,会各家各户都把他的像堂堂正正挂贴在各家正屋的墙上方,会像在列宁纪念堂敬着列宁一样在自己家里敬着他的像。说起来,那些天,从购买列宁遗体的人马离开县上往着北京去,他日日夜夜就是睡不着觉,血像滚烫的水样在血管里踢踢dàngdàng地流,到了受活人开始到魂魄山上出演后,他竟就一丝瞌睡也没了。三天三夜他没有眨上一次儿眼,人却jīng神得似睡了透儿觉,又洗了一趟儿澡。

  对于柳县长,日益临近宣布纪念堂落成的日子像一湖水样在等着一个口gān舌燥的人。可你再口gān舌燥儿,到那湖边也还有几天日子、路程哩。他有些等不及了哦,可他是县长,越是等不及越是要平静如水哩,于是哟,把购买列宁的人马送上车,到地区和省里开完会,回来他就领着秘书下乡到离耙耧山更远的县南了。为了拿清净抚弄心里的激dàng和不安,他到了不通电话的县南的深山区。也并没有在县南搞啥儿调查和访贫,就是在一座闲适的水库边上受受活活住了两三天,到了剪彩的前一日,受活出演团从外边世地返回来,才又回到县上和魂魄山上来,重新开始了那心神的受活和激dàng。可是哦,就是这时候,他刚和受活庄人一道上了魂魄山,刚看了几个绝术出演的新节目,刚在列宁纪念堂里坐下来,屁股未稳的瞬当儿,也就出了天急的事qíng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2)

  是天急天急的事qíng哩。

  如在万里无云的天象间,轰轰隆隆响了一声惊蛰雷,接下来,天便云遮雾绕了,大雨儿滂沱了,没有一丝日色月光了。

  “地委牛书记让你赶快到地区去一趟。”

  “啥时候?”

  “就今儿。就现在。就眼下。”

  “明儿纪念堂就要剪彩呢。”

  “牛书记说一定让你连夜赶过去。”

  “一定要今儿,明儿不行吗?”

  “说让你必须在今夜赶到他家里去。”

  “天急的有啥事?就我一个人?”

  “柳县长,你想别的有谁还能单独被牛书记请到家里去?”

  给他说话的是一个县里的副书记,他是接了地委的电话又死活和县长搭联不上才直接坐车跑到魂魄山上的。和县长说话时,一路上的尘土他都未及洗一把,汗像泥珠样挂在额门上。

  柳县长说:“cao,落成典礼他不来,还这个时候来搅和。”

  副书记就忙不迭迭地说:“柳县长,现在走,受点累,明天赶回来还不耽搁纪念堂的落成典礼呢。”

  就去了,没带一个人,坐上车,火急十分地下了魂魄山,往地区那一处地赶去了。路上能通电话时,柳县长还和地委的牛书记通了话。牛书记在电话上说:“啥儿天大的事?比天大了几千倍,几万倍,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了话,牛书记就把电话挂下了,听声音,似了牛书记把一根树枝咔的一下折断了。然后呢,他就让司机鞭子抽马样疯开着车,五百多里路,夜至huáng昏后,也就入了九都市,径直把车开到了牛书记的家门口。

  外面月光寒寒瑟瑟哩,像地上结了薄冰凌,可牛书记家住的平房四合院,内里边,却暖得如魂魄山上异象的夏时样。就在那正房的客厅里,往时儿柳县长每次来,都如到了自己家,要一屁股坐上沙发的。可是这一次,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牛书记那张霜冻般的脸,立在那厅堂的门口上,牛书记把电视关上了,把手里的报纸像扔抹布样扔到了茶几上。

  柳县长又一如往日一样随了意儿说:“饿死了。”

  牛书记说:“饿死吧——出了大事啦。”

  柳县长说:“天大的事我也得先吃一口饭。”

  牛书记拧了他一眼:“我都饿得一天吃不下饭,你还吃饭呀。”

  柳县长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啦,立在那,他怔怔地瞟着牛书记的脸:

  “我能不能先喝一口水?”

  牛书记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省长要见你,让你明天一上班,就赶到他的办公室。”

  柳县长的目光跟着牛书记的身子走:

  “出了啥儿事?”

  牛书记给他倒了一杯水:

  “去购买列宁遗体的人被扣在北京了。”

  柳县长没接水,脸水僵了一层怔白色:

  “咋会呢?手续齐全哩,还带了许多空白介绍信,让他们随时儿自己填。”

  牛书记端着水杯说:

  “咋会呢?见了省长你就知道了。”

  柳县长说:

  “可我从来还没见过省长哩。”

  书记把身子倚在桌子上,那是一张檀香木的深红老桌子:

  “这一回。省长要单独见见你。”

  柳县长从牛书记手里要过水,猛地咕咕把水喝下去,擦着嘴:

  “见就见。买列宁,又不是去买毛主席。”

  牛书记又瞟了一眼柳县长,停了一会说:

  “你去吧,连夜里赶到省城里。说不定这一见,你就不是县长了,我就不是地委书记了。”

  柳县长停顿一会儿,把嗓音抬高了:

  “牛书记,你别怕。天大的事有我在前边担当着。”

  牛书记嘴角慢慢挂了一层笑:

  “我怕啥?横竖是年底就要退下的人。”

  柳县长自己又去倒了半杯水,有些热,他在手里晃dàng着:

  “再喝口水我就往省城里赶。你放心,牛书记,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过不了的桥,见了省长,我不光让他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对双槐有多好,对地区有多好,对省里也一样有天大的好处哩。”

  牛书记依旧笑了笑,一脸茫苍苍的huáng,像一团雾里包了一圆烙焦的馍。他没有再说啥,只是从柳县长手里要过水杯子,又给他续了水,让他喝掉后,就催他上路了,催他往省城赶去了,说从九都往省城的路道正修哩,难走呢,必须紧脚紧脚儿地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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