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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_阎连科【完结】(90)

  “说是政治神经科,说怕我们都得了政治疯。”

  “日他祖奶奶——还说啥?”

  “还说让我们回到双槐县,要挑好最后几天担,站好最后一班岗,过几天就有人去接那担儿了。”

  “我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日他祖奶奶的祖奶奶。”

  这样骂了呢,就只好领着一班人马从省城那儿返回了。像十年寒窗的一班人,临了入场了,却被考官拒在考场外面了,不让他们走进考场了。这样呢,不光是十年寒窗的辛劳在一瞬眼间云样白白散尽了,还把他们一生的期冀儿都一股脑儿抛到身后了。从省城到双槐,天色蒙着时,他们就上路,先是坐了一程火车到地区,再坐着县上派来的汽车回双槐,一路上从县长,到那别旁的人,颠dàng了一天谁人都没说上一句话。一路上,柳县长的脸都如青色的柿子哩,像人死前的脸色呢,骇着人心哩。几百里的长途道,他坐在前排没说一句话,于是哦,别人就都不敢多说一句了。他们是在省城这边,办理完了一堆儿一筐到俄罗斯国的手续才去京城的。从北京飞着去往俄罗斯国的机票也都买好了,可就在这个当口上,因为到俄罗斯国是买人家囚葬在红场地下的列宁遗体哩,得让国家的一个部门在他们县上开出的证明信上盖个章。也就一个章,红圈儿,里边写有不足十个的字。可在他们去那个部门盖章时,人家说你们坐着等一会,喝点水,别着急。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让喝着,人家就走了。在这一瞬当的工夫里,就又有人来把他们带走了,问了许多话,如买列遗体的钱准备的够不够,放列宁遗体的纪念堂盖在哪,有多大,保存遗体的技术考虑的周全不周全,还问了要列宁遗体安放在魂魄山的森林公园里,门票一张多少钱,县里bào富后,这些钱准备咋个儿用。总之呢,能问的,全都问到了;能答的,他们全都答到了。到末后,人家说你们别着急,管章的人早上刚出门,到八达岭的长城游乐了,我们已经联系让他立马赶回来,你们就在这儿耐心地等,该吃饭时我们派人给你们送饭来,就那么立等着,就把省里的gān部等来了,也就把他们领将回来了。

  第十三卷 果实天象临暮时,柳县长回到双槐了(4)

  到眼下,一切都结了,像是一台戏,闹闹呵呵唱完了,该收拾戏台、戏装回家了。没人知晓一路上柳县长心里想了啥,没人知晓柳县长独个儿到魂魄山上列宁纪念堂那儿看见了啥。反正呢,从魂魄山上返回来,到了县城的东关天象临黑了,暮色隆隆了,柳县长的脸便一老彻地成了死人脸色了,深青深灰着,像烂腐烂腐、散着一股刺鼻气味的坏到极处的了的柿子哦。而且呢,他的头发也一冷猛地花白了,不知是从和省长见了面后白了的,还是到了列宁纪念堂那儿看看啥儿白了的,横横和竖竖,是白了大半儿,像一蓬白雀子的窝儿样。

  冷猛的,柳县长老了呢。

  一老彻地老了呢。

  柳县长像老人一样朝着他的双槐县城走,脚下软软的,像不小心就会倒在脚地样。

  算一算,柳县长从离开茅枝婆领的出演团在魂魄山上出演起,足对足①,也就几天间,可在这几天间的瞬当里,他像离开了双槐几年哩,几十年,半辈子,似乎连双槐的百姓都不再认识他了呢。先前哦,无数次地从这老城的街上走过去,穿过城门到乡下,或者沿着马路到地区去开会,那时候,他都是坐在车上的,景景物物从车窗掠过去,就像风从他眼前刮过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啥儿也没有留下呢。偶尔呢,因了啥儿从车上走下来,街上的百姓也就一眼把他认将出来了,立马一阵儿乱,慌乱里亲昵昵地叫着柳县长、柳县长,会把他围将起来哩,不是拉着他回家去吃饭,就是搬个凳子放在他的屁股下,想请他在自家门口坐一坐,或者呢,把一个刚出生的娃儿塞到他手里,请他抱一抱,乞求他给孩娃带来一些福运禄,然后再请他给孩娃起上一个名。还有人请他用写得并不好的字给门面铺子题句儿词;有学生娃儿举着作业或书本请他签名儿。从城里走过去,他就像皇上从街上过去样,让人慌喜哩,让他顾不上一街两崖的色景呢。可是今儿天,huáng昏哩,又gān冷,街上人都寥少了,铺儿、店儿的门都关上了,大街儿小巷子,也很少有人走动了。长长的一条街,像人走屋空一样安静着,只有那回家晚了的jī们还在街脸上晃。

  正是为了怕见啥儿他才从城关下车的,才要从老城穿街而过的,然而哦,街上人空着,没人见着呢,没有人像往日样一眼把他认出来,柳县长的心里反倒有了几分、十几分的渴念了。这个县城就是他的县城呢。这个县就是他的双槐县。这个县,没有人不知道他是柳县长。他从街上走过去,该是有许多惊动的。可是哟,今儿街上却是十二分的清冷着,偶尔看见一个人,那人也是忙匆匆地躲闪着冷,疾脚快步地往家赶,打根儿就不扭头朝柳县长看上一眼呢。有两个媳妇,开门出来唤她的孩娃回家吃夜饭,目光明明是在柳县长身上搁了许久的,末了竟和不太相识样,唤了几嗓孩娃儿,就又关门回去了。老城比不得新城哟,街脸上都是破砖烂瓦的老房子,偶尔间杂有一两幢新瓦楼,那楼房也方方正正着luǒ了红砖墙,在这冬天里,楼房像刚做成未及上漆的红松棺材样。就这样,柳县长独自慢慢地走在街脸上,觉得自个儿像走在一片坟地里,像自个是死了又活转过来的一个人,所以哟,人们见了他,就都不敢望他了。这当儿,从迎面又走过了两个挑着水果担子的人,不消说,他们是去新城繁闹的处地做水果生意了。不消说,他们都是本县人,也多半都是老城人。柳县长想,只要他们认出他是柳县长,只要他们能停脚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明儿天就任命他们一个是商业局的副局长,一个是外贸局的副局长。现在,他还是双槐县的县长兼书记,他想任命谁就能认命谁。不要说是个副局长,就是局长也行哩,只要他们能够认出他,在他面前放下水果担,弯下腰,鞠个躬,如往日有人在街上见了他样叫一声柳县长。

  柳县长站在那儿不动了,等着他们认他、叫他了。

  可是哦,那两个人从他迎面瞟他一眼就擦肩过去了。水果担子的吱呀声,由近及远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减,最后便悄无声息了。

  柳县长痴痴怔怔地立在那,一直望着那两个人走融入暮黑里。他们没有认出他是柳县长。这让柳县长的心里如蛇咬蜂蜇哩。可是哦,柳县长的脸上却是挂着了笑,他想这两个人,其实是白枉枉③地错过他们来当县上的副局长和局长的机口了。

  就那么孤单单地从老城走到新城里,柳县长见人便立下,等人把他认出来。认出来他就打算把他们提拔个局长啥儿的,可终是没有一人把他认将出来呢,没有一人如往日样老远见了他,都忙慌慌站到路边上,满脸挂了笑,朝他点着头,或微微弯下腰,轻声亲语地叫他一声“柳县长”。天是一老彻地黑将下来了。城街像落入乡下黑夜的胡同样,直到了县里的家属院,他身后的街灯才亮将起来了。柳县长从来都没有像今儿这样想让人老远把他认出来,老远唤他一声柳县长,他是怕见人才趁着暮黑回到城里的,可真的没人碰见他,或见了又因着天黑没能认出他,他反倒心里空落得如被人偷光抢净的仓房了,一粮一物都没了,只剩下空dàngdàng的大房了。不消说,家属院那守门的老汉是可以一眼认他出来的,会慌忙忙从门房里出来叫他的,可到那门口时,守门的老汉却没有如往日样从门房出来叫他柳县长。柳县长老远就看见门房里亮汪汪的灯光了,可到了那里时,门口却静得和墓口一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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