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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如水_阎连科【完结】(11)

  4 一张图表在程岗的革命就这样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成功了。我们依着上边的指示jīng神,改党支部为革命委员会,成立了新的革命领导小组。为了后边jiāo待的方便,我该把一张图表给你们画出来。你们不应该把这张图表看成是我在程岗革命成功后的权力分配表,而应该把它视作一张程岗革命工作的联络图。

  图表不说明啥儿,但它一览无余地证明了我在程岗革命的成功和胜利,证明了我和红梅的心血如朵朵葵花向阳开一样有了收获和成果。事qíng就是这样,没有革命,就没有权力,权力是革命的目标,革命是权力的手段。一切革命因之权力,结之权力。与此同时,革命的初步成功,还证明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为革命的利益而死,死得其所,比泰山还重;为个人利益而死,便比鸿毛还轻。

  第六章 革命làng漫主义1 红海洋抓革命,促生产———这是我上台以后的工作中心。但是,桂枝死了,给我带来的最直接损失是,每天睡到半夜,姑女红花会突然醒来,大哭着要她的母亲:“我娘哩?我要我娘” 这哭声尖直犀利,如鲁迅的伟大匕首,划破漫漫长夜,弄得我彻夜不眠,耗损了我来日的许多jīng力。自然,我的母亲从岗上搬下来了,回到了他儿孙们的身边。镇政府在程岗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宣布了新的革委会名单后,母亲把饭端到我手里,怯怯地问了一句话:“ 爱军,你给娘说实话,你丈人下台是不是因为你?”我说:“ 娘,是他自个儿犯了错误哩。他烟瘾发了,敢从《毛主席语录》上撕下一页纸卷烟抽;他孙子拉屎了,找不到纸和石头,他敢从毛主席的书上撕下一页给他的孙子擦屁股……毛主席的书是啥儿?那就相当于过去的圣旨哟,你说过去谁敢对圣旨说个不字哩?见了圣旨谁敢不跪哩?不跪就要杀头呢。眼下新社会,民主了,不用像对圣旨一样对毛主席的话磕头了。不用磕头了你就敢撕下卷烟吗?你就敢撕下给孙子去擦屁股吗?” 我说:“正好那一页上还写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那段话,要不是他疯了,枪毙他也不是没可能。”母亲便将信将疑地又挪着她半大的脚儿去给他的孙子、孙女端饭了。此后,我伟大的母亲承担起了照顾革命家庭的全部担子和义务,每当红花半夜哭醒时,我就见母亲把红花揽在怀里摇来摇去,见我揉着眼睛从西屋( 我一个人搬进西屋睡去了) 到了东屋里,母亲就会说:“睡去吧,你明儿还有村里的一摊儿事,既做了gān部就给人家gān好些。”我的娘是这个鱼目混珠的人世上最圣洁、伟大的人。我不知道她用啥法儿使红花半夜不再啼哭了,使红生半夜睡着也不再磨牙说话了。走了桂枝,回来了我娘,家里的地总是洁洁净净,桌子和桌子上的主席像、红宝书及墙上贴的“语录画”,也总是锃光发亮。苇席总是卷着靠在门后边,凳子不坐时总是放在屋里界墙下。读了一年级的红生的书包放学后总是扔在院里或者屋子的脚地上,可过不了多久,那书包就又总是挂在墙上了。娘使我能够专心投入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运动了。在冬闲的日子里,我首先用水泥把“ 二程故里” 的牌坊糊了一遍,涂上红漆,描上彩边,写上宋体大字,左边是“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右边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横额是“ 新的圣地”,我在程岗各户的墙上用白灰掺上细碎的头发,都泥出了二尺宽、二尺五寸长的一块白色壁板来,在那壁板上一律用红漆画了边,用huáng漆喷涂出了几行字:“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派人去把十三里河上的大柳树伐了几棵,卖掉后统一购买了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和相当于对联的两个长条幅,左边条幅的字仍然是“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右边的也仍然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把这些画像和条幅统一发放到各户群众家里,统一贴挂在各家上房正屋的迎面墙壁上。我在各个生产队的每一块田地的头上统一制作了一米见方的大木牌,木牌统一面向日出的东方,写了“三忠于”那三句火热滚烫的话:“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我发动党员、团员、青年和退伍军人,以“ 一帮一,一对红” 的方式,让识字的帮助文盲,先进者帮助落后者,年轻的帮助中年或老年,子女帮助母亲或父亲,要求 70 岁以上的老人尽量得会背毛主席语录 30 条;50 岁至 70 岁之间的尽量得会背 50 条;30 岁至 50 岁的人必须得会背80 条;16 岁至 30 岁的必须至少会背 100 条。我以革命委员会的名义通知程岗学校小学升级时分数高低无所谓,不及格或者零分也可以,但必须得会背毛主席语录 50 条,小学升初中,除了背那 50 条语录外,还必须会背“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用一个冬天的时间,绞尽脑汁,四处取经,在程岗创立了“三统一”(门前统一、家里统一、田地统一) 和“ 一帮一、一对红;全村老少学毛选” 的火红局面。我采取了超额背会毛主席语录者,以条数奖工分(1 条 10 工分);不会背的罚工分(少背 1 条罚 20 分),若有抵抗qíng绪者,立马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共有 39 人遭此惩罚) 的奖惩制度,使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除疯子、病人和弱智者) 都处在火烫的红色环境里。像人人都是煮在锅里的鱼一样,惊恐乱跳,叽哇乱叫但谁也出不了锅口。我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环境就是一切;环境创造一切。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在延安你很可能就是革命者,在敌占区,谁又能保证你不是反革命的两面派?我希望我能创立一个全县独一无二的新的“红色革命根据地”,希望程岗成为一块新革命的实验田。一个冬天下来,我的努力成果累累,丰产丰收,使程岗的革命在寒冷中,红流滚滚、如火如荼、火星飞溅。大街小巷的墙上都写满了革命的标语和口号,村里村外的榆树、槐树、皂角树、泡桐树、楝 树、椿 树 上 都 挂 满 了 革 命 的 苹 果 和 革 命 的 梨(挂满树枝的塑料薄膜上,都画着梨、苹果、柿子、桃、杏等,这些果实上或果实的边上都写有一段语录或是一句毛主席的话);天空中红色飞舞,街道上红味四溢,地面上红花开放,家庭里红桌红chuáng红箱子。红色的海洋红色的湖,红色的山脉红色的田,红色的思想红色的心,红色的口舌红色的语。姓张的见了姓李的,说:“‘斗私批修'———你喝没有?” 答:“‘ 节约闹革命'———我喝过饭了。” 问: “‘ 要破私立公'———你喝啥饭?” 答:“‘不破不立'———老样儿,红薯汤。”张家要到李家借东西,推门进去见了人:“‘为人民服务'———婶,你家的箩筐让我用一用。”婶忙说:“‘我们要发扬白求恩jīng神'———你拿去用吧,新买的,爱惜一点。”说:“‘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知道了,谢谢婶。”在那段日子里,你如果有机会走到程岗大队,你就会明白啥儿是“新时期红色革命根据地”,啥人才是“心明眼亮斗志昂”。在宣布我当村革委会主任那一天,四十五岁的平头王镇长在群众大会散了之后,把我叫到会场一角望着我,问:“你 24 岁了?”我说:“25 岁了,复员一年了。”说:“爱军,你觉悟很高,是块革命的料,但你听我两句话,一是革命不要砸了二程寺,北京连故宫墙上的一根茅糙都没动,你要砸了程寺就砸了姓程人的心,就要失掉民心,得到寡助了。二是一定不能忘了抓革命还要促生产,农民是以食为天哩。” 我说:“你放心,王镇长,我明白凡是革命文化遗产我们都应尽力去保护。我知道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产;革 命 是 前 提,生 产 是 结 果;革 命 是 条 件,生 产 是 目的。”我那样说时王镇长以惊奇的目光望我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你就好好革命吧,组织信任你。”(我没有意识到他这话正是他颠覆社会主义巨大yīn谋的一次无意bào露,但后来,是我的智慧将他揭发出来了。)我知道王镇长并不一定真的信任我( 他是老镇长程天民的人),可我革命的言行举止把王镇长征服了,王镇长对我无可奈何了。我在程岗创造的“ 三统一” 和“ 一帮一” 活动,被我和红梅写成《程岗学毛著经验材料之一》,寄给了县委、县政府,寄给了《九都日报》 和《 河南日报》,没想到县里还没反应过来,《九都日报》和《河南日报》都在chūn暖花开时同一天登将出来了,还都加上编者按,称“ 程岗的经验是全地区和全省农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学习的榜样”,于是,程岗果然成了全县革命的试验田。同年 3 月,程岗大队被县政府名为“红灯塔大队”(取延安宝塔之意),而我自己则被县委命名为“农民革命急先锋” 的荣誉称号。两面红绸huáng字的锦旗,赫然挂在了大队部的会议室。这是我革命初获成功的伟大见证。2 麦秸垛下无法解决的一对矛盾是我jīng神的革命和我对红梅ròu体的思念。红梅每天都出现在我面前,她因为被焕发起了女人的热qíng,因为她天然的热爱抛头露面的个xing,使她在成为大队副支书后,脸上那种若隐若现的愁容dàng然无存。她变得愈发漂亮和动人,英姿飒慡像支华丽的红缨枪,不失女人之美,又不失革命者的gān练和利落。在许多场合里,我们总是那样心领神会,配合默契。每一次开会前,她和我总是先到会场吃碗饭的功夫,在大队的会议室里,我们忍气吞声地相互拥抱和抚摸,亲吻和接触,当听到脚步声,我就正襟危坐地回到那个简陋的主席台( 一张柳木桌前的椅子上),她就去摆放着那十几把结结实实的长条凳。散会了,我们本可以在人们走后做魂飞魄散那事儿,可大队长程庆林和民兵营长程贤柱总是死心塌地陪着我说话到最后,鱼不离水样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阶级qíng,鱼水爱)。他们还总是关心热爱地对红梅说:“ 你先回去吧,一个女人家,桃儿在家等你哩。”红梅就很无奈地望望我,我说:“你走吧,路上小心点。” 她就只好走去了。志同道合的革命者像甩不掉影子一样,把我和红梅的qíng爱立竿见影地隔绝了。有一次,散会后我明明确确说:“都走吧,红梅留下我俩商量一个事。” 可在人走之后,我和红梅刚把衣服解开,我刚把红梅抱上拼在一起做chuáng的三根长凳上,大队的院子里就又有了脚步声,冷汗就轰地一下出满了两身子。我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谁?”“我。支书,是我。” 一个叫小民的基gān民兵在会议室的窗前走来走去说。我说:“你gān啥?”民兵说:“营长让我在这放着哨,说形势复杂,上个月东小头儿的大队gān部开完会回家被人捅了一刀子。说一定让我等你和夏副支书研究完了事儿把你们送到家门口。”民兵营长,我的好战友,我的好兄弟,我恨不得在你的裆里踢一脚,在你们脸上掴打几耳光。回到会议室,红梅还在灯光下面系扣整头发,脸上的慌汗如刚刚洗过了脸。那一夜,我们就在民兵的脚步声中,在会议室的门和窗间的墙壁下,站在那儿憋着呼吸把那件事儿做完了。做完了我们谁都没有魂飞魄散那感觉,没有心愉神悦那感觉,我们像万不得已在泥水里洗了一次澡,洗过了觉得更脏了更需要找一眼泉水痛快淋漓地洗一遍。我们脸对脸的坐在两条凳子上手拉着手,听着门外基gān民兵有节奏的脚步声,她说:“我们这样终有一天会出大事的,会被人发现的。会把你我的革命前程葬送的。”我说:“那你说咋办?”她说:“先忍着不来往。”“那不行。一点都不行,你这是要把我急成程天青那样的疯子哩。”我说,“明儿我骑车带你到十八里外的墓里去。”来日,我骑着大队唯一的一辆自行车,提前半个小时到村外等着她。可待我们到了那个墓前时,那墓里又丘进了一副新棺材,墓门被砖和石头堵上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块偏僻的庄稼地。再后来,我们既是一对伟大的革命者,又是一对卑琐的偷qíng者。既是一对觉悟者,又是一对执迷不悟的沉沦者。仔细算起来,在以桂枝的死、程天青的疯为标志的革命成功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在程岗附近的河滩、林地、田头、开会的路上,检查生产的沟里,哪儿都有我们的欢愉和悲哀,都有我们的高尚和卑劣,都有我们的兴奋和羞耻。我们的革命光辉像日光样洒遍了程岗大队的田头地垴,我们卑鄙的jīng液也流遍了程岗镇的角角落落。终于到了那么一天,到了县里组织的基层三级gān部在我们大队召开了第一批“三统一”和“ 一帮一” 的革命现场会,县委的组织部长找我谈话说,我被吸纳为不脱产的镇党委委员后,我怀着无比喜悦与激动的心qíng,把所有参观我们程岗的领导、gān部送到村头的五辆卡车上,又把王镇长一行人送走后,新的成功使我忍无可忍了,岩浆的高温不能不喷发勃she了。我再也按捺不住革命的热qíng燃起的ròu体的火焰了。我把红梅叫到了村头第九队的打麦场边上。那儿距村里半里远,三面是有绿有huáng的小麦地,一面是耙耧山的一道坡。那面坡正把麦场和村落隔开来。我们先装出是去各队麦田检查田头“三忠于”的大牌子,去看看庄稼的长势和旱涝,后来就到了那麦场的边儿上。田野无人,谁家的一只羊羔在远处的地里啃着麦,咩咩的叫声又细又软地传过来。到那麦场的边上时,我把脚步停下了,火辣辣地死盯着特意为迎接参观的gān部穿了一件军用布衫的红梅,用目光把她的衣服剥得一件也不剩。她四处看看说:“爱军,危险哩,不行呀。明天第二批参观的人就到村里了,被人看见就一切前功尽弃了,就全都jī飞蛋打了。”我说:“红梅,我成了镇党委的委员啦,县委组织部的李部长亲口给我说过了,说现场会后就宣布,就正式下文件。”那时候她先是有些惊奇,有些不相信,可看着我一脸红彤彤、热狂狂的正经时,她啥儿也没说,退着到麦场外边朝远处望了望,回来就一把将我拉进了两个秸秆垛的fèng儿里,自己动手把麦秸秆上的麦秸拽下一地当做被褥铺起来,三下五下就把衣服全都脱下了。被她拽下的一片雪白的麦秸散发着温暖的糙气和田土的混合味,而麦秸秆上被一个冬天雪伏雨淋的腐味,也正从她撕拽麦秸的一个口上喷出来,像她为它们把关闭了一冬的寂寞打开了门窗样,腐暖的热味从秆上跌跌撞撞扑出来,把两个麦秸垛的fèng儿塞满了。在那热白的气味中,我们像捂在一个被子里,冬末chūn梢的冷凉没有了。我已经很久没有那样仔细地观看她的赤luǒ了,每一次我俩如贼一样的抚摸、偷qíng都是那样的匆忙和忙碌,都是那样的胆怯和恐惧。这一天,在我将成为一个镇党委委员的前夕里,革命又一次胜利的喜悦把我们的头脑冲昏了,把我们的警觉打消了,把我们的胆怯替代了。那儿离村子只有半里远,离程庙只有二百米,只要走几步拐过那道低矮的山坡儿,一迈腿从水渠的石桥面上跨过去,也就到了村落里,就到了程庙下。可是,我们不顾一切了。她不顾一切了,把衣服全都扔在麦秸垛下,立在那两个麦秸垛的fèng儿里,如那一次脱光后立在坟口一模样,赤luǒ的身上散发着柔白的光亮和香味,双脚和那十粒红色脚趾甲都埋在地上的麦秸里,目光柔柔粘粘地落到我身上。“祝贺你高升,爱军。”她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解着扣儿说:“我有一天成为正式脱产的国家gān部了,你接着gān支书;我如果当了镇党委书记,你就去当副书记。”她说:“你先别解扣儿,你看看我是不是有了啥变化。”我把手停在扣儿手,又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她,忽然发现她的脖子上用红线系了一枚jīng美的心形纪念章,扣儿一样大,正挂在她的rǔ间的沟fèng里,使人想起冬日里的晨时从耙耧山后升起的红日头。我说:“纪念章挂在这儿好不好?”她说:“这是你我革命事业的护身符。”又说:“你还发现啥儿呢?”我把目光从她上身往下移,又发现她的小腹明显地胀起来,原来皮带下的孕纹比先前浅起来。我有些吃惊了。“你怀孕啦?”她摇摇头,脸上的笑如着了一层霞云儿。我说:“你胖了。”她问:“你喜欢我胖还是我瘦?”我说:“都喜欢。”她说:“喜欢我像城里人一样苗条我就少吃一些饭。”“胖些也好。” 我说着拿手指去她小腹上轻轻地抚摸着,感到她小腹上的光滑急速地朝我手指上跳击着,颤打着。我这样摸了几下,她的脸色开始苍白了,目光开始火火辣辣了。我知道她在每次的事儿前,都希望我这样欣赏她的赤luǒ一会儿,希望抚摸她一会,希望我说几句她爱听的话。我说:“红梅,你越发动人哩,身子的哪儿都如玉一样。”她笑着软软地朝我倒过来,顺着我脱了上衣的光身滑倒在了麦秸褥子上。“我也好久没有那事儿了,” 她望着麦秸垛fèng儿的天空呢呢喃喃说:“说了你不信,庆东有那病,只是半个男人哩,我自那次在墓里疯了以后,就再也不让庆东碰我了,他吃再多的中药,跪在我身边我都不让他碰了。”我微微怔起来,我想起那天程庆东在窗下熬药的模样儿。她说:“你怔啥?不冷吗?”我说:“庆东真的有那男人病?”她说:“他天天吃中药。”我说:“也好,桂枝死了,他又有病。” 说着我把我的衣服脱光了。我知道这时我该说一句谢她的话,说一句为了我她不让庆东碰她的感激话。可我看见她说出的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雀儿样,卧在她huáng白相间的脸上,等待着我去回应她,好使那些雀儿飞出去,使我们的渴求立马就满足。我已经把衣服脱光了,我啥儿也不想多说了,火山岩浆已经熔化了青石,到了地壳的表层下。我啥儿也不能再说了,来不及再说了。焦急使我没有说话的功夫了。我灼热的目光在她小腹下的私地燃烧着,那片金红黑huáng的私地把我的目光一丝不剩地吸走了。我先朝她跪下去,一只腿在她的两腿间,一只腿在她的双腿外。我的膝盖碰着麦秸时,发出了燃烧的劈啪声,碰着她比麦秸更白的大腿时,她浑身哆嗦一下,把她脸上的鸟雀惊得扑扑棱棱地飞去了,使她的脸立马从苍白蜡huáng中转成了热烫红润的兴奋色。她说:“爱军……支书……镇长……书记,我要死了哩,我要死了哩……”她的话使我奔腾的血液愈发地要冲出脉管疯狂了,越过堤岸、飞越ròu体了。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手指、脚趾、手上都有血浆、岩浆就要喷出来。我慌慌乱乱、忙忙匆匆,粗bào地将她的腿分开,把我跪在她腿外的膝盖移进她的双腿间。不消说,又一个令人心醉、令人心碎的时候如期而至了;不消说,她殷红柔韧的叫声又将在天空如彩虹一样飞起来,又将照亮大地和山脉,鼓舞起我们革命中疯狂的意志和jīng神,然就这当儿,(天呀天,地呀地!)我们的身后有了脚步声,且那脚步声走着走着咚地一下立住了,不走了。(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 /枪声急,军qíng紧 /肩上压力重千斤 /风雨如磐天地暗 /团团烈火烧我心……)我把头立马旋过去。程天青突然出现在了场边上。已经开chūn了,他仍然穿一件黑色制服老棉袄( 我小时候经常见他穿着这件袄,上兜里别着一根钢笔,笔卡儿在兜外闪闪发光),兜口上挂着一枝糙棒儿。他的脸不算太脏,只是白多黑少的目光看着我和红梅,脸上的青色惊奇像树叶一样厚。我知道事qíng不好了,如革命的道路上遭到了敌人致命的伏击一个样。红梅是在我扭头的同时坐将起来的。又几乎与坐起来的同时,她把她的衣服抓在手里了。就是那一刻,如十里山脉一样漫长的一刻里,程天青盯着我,我也看着他。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文字和图画。我不知道如何来应付这景况,不知道以后会发生怎样天崩地裂、乾坤翻转的事。寒气从我的脚底生出来,迅速地传到了我的手指和头顶,可热汗又分分明明地挂在我鼻尖上。我以为我就要崩溃了,身上的骨头就苏软了,可程天青那当儿忽然轰地一下朝着我和红梅跪下了,头像捣蒜一样朝我们磕着头说道:“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姑女都死了,你们千万不要枪毙我……我认罪,我认罪行不行?看在我是老党员、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份上就饶我这一回……”(他真的为党和老一辈革命家丢尽了脸。)我松了一口气,开始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对红梅说了一句“不要怕”,然后衣服穿好了,扣子系齐了,从从容容走出麦秸垛,到仍然跪在那儿磕头的程天青面前,泰山压顶般立下来:“你看见啥儿了?”他说:“我认罪,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中央,我用毛主席的书纸给孙娃擦屁股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把声音抬高了:“桂枝她爹,我问你看见啥儿啦?”他依旧不抬头,依旧把头压在地上捣蒜说:“饶了我吧,看在我解放前给八路军送过信的份儿上……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说着他不再磕头了,而是跪在那儿一下一下朝自己脸上打起了耳光来。我说:“饶了你这回,不管桂枝怎样反革命,不管你怎样反革命,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你也算做过红生、红花的外爷,你就回家吧。”他不再掴打自己了,怔怔地抬头望着我。我说:“走吧,去把那头麦地的羊给我赶出去。”他呆呆地给我磕了一个头,哆嗦着起身走掉了,朝远处麦地的绵羊那儿走过去。他走了,我回头去看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红梅时,她脸上的惊恐、蜡huáng还如窗帘一样在挂着。“他要说出去你我这辈子就完啦。”她说。我想了一阵,望着顺着田埂走了老远的程天青的后背唤:“程天青,你要啥也没看见,你就活在这世上;你要看见啥儿了,你要说出一句啥儿了,你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反革命,怕革命就不会让你活在这个世上啦。”我以为他不会听见我的话,可他听见了,淡下脚,转过身,老远老远地朝我和红梅深深一跪一磕头,又起身走去了。初chūn的日光里,有几丝冬末的寒味,从那边山坡下、水渠里过来的风,凉凉地从我们身上掠过去。程天青走去了,但留下的余悸使我俩再也没有那事的兴味儿。我们坐在麦场边的石磙上,望着田野,望着被程天青赶着的羊,望着每一块田地上面向东方的口号牌、语录牌,我和红梅的手紧紧地捏在一块儿。她说:“爱军,得想个法儿,既不影响你我的前程,不影响你我的革命形象,又能使你我想到一块了就能到一块,想有那事儿就能如夫妻样随时随地去脱衣裳做事的法儿哩。”我没有接着红梅的话说啥。我把目光从远处的田野上收回来,无意间瞟了一眼我和红梅刚刚钻过的那个麦秸垛的fèng。这一瞟,一个惊人、伟大、雄奇的计划在我的头脑产生了。云开日出霞光照,千年铁树开了花。我感到我的脑里先是有“当”的一响,接着就是一声轰隆的巨鸣,就在那一瞬之间,那个庞大的、不可思议的计划在我的头脑里有了轮廓、有了形物、有了开工的日程。3 桐树上的思想我决计要从我家挖个暗道通到红梅家里去,使我两个足不出户就能随时随地如夫妻样见面做事儿。当这个计划如霞光一样闪现时,我心里狂跳了一阵儿,但我没有立马给红梅说。也许,这是我们qíng爱生活中最为壮美的一页,不到万事俱备我不会轻易说出口。然自这个计划在我头脑中形成以后,每每想起,我就会心热肺烫,热血沸腾。我没有立刻把这个计划付诸行动,我先把县里在我们大队召开的现场会弄得圆圆满满,写了三份经验材料:一份是《“三统一”使群众的思想红起来》,一份是《“一帮一”红一线;“一对红” 红一片》,最后 一 份 是《 关 于 程 寺 究 竟 是 封 建 余 毒 还 是 文 化 遗 产 的 思考》———因为所有的参观者,都对二程寺建筑的雕梁画栋,描龙绘凤,感到美丽而又不适,甚至寺庙上的许多房瓦、青砖上都有明清时期的龙头shòu脑,这显然与革命所需要的破旧立新、纯洁环境的要求相距甚远。我非常想砸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让革命的风bào在程岗镇横扫一切。然果真对它进行风bào洗礼,不仅不符合 60 年代初省里对它颁发的省级文物保护规定,更重要的,砸了二程寺,就等于砸了占程岗大队四分之三人口的程姓人的头(这一点王镇长他妈的说得对,我不能在程岗因二程寺失掉了群众基础———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群众是社会发展中真正的英雄,失掉了群众的支持,就失掉了革命最起码条件。“二程牌坊” 之战不是一个教训吗?) 我希望我在砸掉二程牌坊和二程寺前,能得到上头的一个红头文件,或是一句口头通知,成为我毁掉这一切、砸掉旧世界的有力支持和保护。我在《关于程寺究竟是封建余毒还是文化遗产的思考》 中列举了二程牌坊和二程寺九大罪状:(1)二程牌坊和二程寺的存在,昭示着程颐、程颢的“ 程朱理学”的黑色旗帜在红色革命中公然的飘扬;是和革命形势的公然相抗。(2)二者的存在,吸引了许多朝拜者,毒害了方圆数百里人民群众的思想。(3)增加了迷信活动( chūn节前后偷偷烧香、上供者络绎不绝)。(4)牌坊与程寺庙上每一块砖瓦上都散发着封建余毒的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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